蘇大為前頭引路,帶著安文生走進內宅。
一進門,斜陽照在屋中的桌上,一眼便看到黑貓小玉正蜷縮在上面呼呼大睡。
聽到聲響,它懶洋洋的抬起頭,碧綠的眸子,散發出幽幽的光芒。
“小玉,安大兄來了,我與安大兄談點事。”
蘇大為衝它道。
黑貓緩緩的從桌上站起身,先弓了一下腰,伸了一下爪,打了個哈欠。
然後才優雅的跳下桌,邁著貓步,向門外走去。
“小蘇在廚房。”
蘇大為看著小玉的背影說了一聲。
卻見那貓的長尾搖了搖,好似在說:知道了。
安文生眼見這一幕不由嘖嘖稱奇:“你家的動物都成精了,連這黑貓也越來越像人。”
一邊說,一邊在蘇大為的示意下,在桌旁落座。
剛坐下,鬼鬼祟祟跟進來的黑三郎,便一溜小跑進來,先向蘇大為搖了搖尾巴,又把腦袋湊到安文生面前。
安文生伸出大手摸了摸黑三郎的頭,哭笑不得道:“還有你家的黑三郎。”
“我與大兄談事,一會再玩。”
蘇大為向黑三郎說了一聲。
大黑犬點點頭,徑自走到門旁趴下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瞅著門外,像是替二人看門放哨一般。
安文生收回目光,向蘇大為道:“我從長安出發前,見過柳娘子。”
“我阿孃還好吧?”
“我見她時,她嗓門比我還大,就是一個勁抱怨說養兒子跟沒養一樣,一出去就是許多年,不得見面。”
“阿孃……”
蘇大為嘆息一聲,置在膝上的拳頭微微縮緊,似是做了一個決定。
“對了,我還見了李淳風。”
安文生摸著圓潤的雙下巴,拿捏著道:“他有些不高興。”
“不高興?”
“他說你把他坑慘了,還讓我替他給你帶句話。”
“什麼?”
“以後不要作死裝逼。”
“尼瑪,這是李淳風說的話?”蘇大為覺得自己額頭上的青筋一定跳動了一下。
如果它有的話。
裝逼作死這些詞,明明是自己慣用的口吻。
“哦,我給處理了一下,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安文生細長的雙眸微微張開,裡面帶著一抹戲謔之色。
“賊你媽,嚇我一跳。”
蘇大為掃了他一眼:“那你回長安也替我帶句話給李淳風。”
“帶什麼話?”
“我這人裝逼不會,作死倒是無師自通。”
安文生的臉皮抽動了一下。
他可以想像,如果自己真的把這句話帶給李淳風,說不定那老頭會一記雷劈死自己。
不用懷疑,他一定會這麼幹。
“阿彌,你究竟在想些什麼,這次的事,為了保那幾個詭異,你動用了多少關係,費了多少力氣,值得嗎?”
安文生微嘆一聲,摸挲著自己的下巴道:“若是訊息走漏……”
他伸手向上指了指:“雷霆震怒之下,你這些年的辛苦全都白費了。”
蘇大為笑了笑,停了一會,才道:“老鬼與我有恩。”
“什麼樣的恩情,值得你豁出身家性命?那麼多下面兄弟為了這件事奔走。”
“當年若不是鬼叔,我和阿孃未必能活下來。”
蘇大為緩慢,但卻有力的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當時我阿爺死在天竺,有不少人暗中覬覦我家的宅子和田產,是鬼叔暗中出手相助,後來我入不良人,鬼叔也有替我說話。”
看著安文生,蘇大為目光堅定的道:“有恩就一定要報。”
“我勸不住你,只是太兇險了……若是李淳風不肯幫忙,你這事該如何收場?”
“他李淳風怎麼也是小蘇認的阿爺,難道想讓小蘇變成寡婦不成?”
“咳咳,你這是在算計李淳風,若他知道,一定恨不得一道雷劈死你!”
“他捨不得。”
蘇大為老神在在的道。
彷彿吃定了大唐秘閣郎中李淳風。
安文生搓了搓自己的面頰,有些無力的道:“我說不過你。”
“我這麼做,並非一時意氣。”
蘇大為看著他道:“鬼叔在,以熒惑星君的身份,尚可彈壓住長安的詭異,若他不在,詭異會如何?難道真要再來一次長安詭異暴亂?”
安文生微微一驚。
當年長安亂詭異作亂時,他雖不在長安,但事後聽人說起,那次十分慘烈。
雙方都死傷慘重。
“熒惑星君已是詭異中,少有有理智,能剋制,能彈壓詭異一族的存在,若他在,兩族尚可維持住,若他不在,少不了又是一番大亂。”
蘇大為緩緩道:“這些年,詭異與人大體相處的不錯,沒發生什麼大的亂子,這全是因為鬼叔在。”
“我明白了。”
安文生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了蘇大為的話。
“對了文生,你怎麼突然來蜀中了?”
“我來自然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安文生還沒說完,便聽得門外腳步聲響,聶蘇端著一個木盤,盤子裡放著剛烹好的鹿肉和雞脯、豆醬,還有一壺酒,走了進來。
“弄了兩樣小菜,阿兄先和安大兄先喝,我再去做幾個菜。”
“小蘇不要做太多,安大兄在減肥,吃不了那麼多。”
“滾!”
雖知蘇大為是開玩笑,安文生仍氣得直翻白眼。
被這惡賊噁心到了。
“你沒見我為阿彌的事給累瘦了?正需要補一補!再說好久沒嘗過小蘇的手藝了,趕緊多做幾樣,我吃得完!”
聶蘇掩嘴輕笑:“我去去就來,安大兄先與我阿兄喝幾杯。”
“好好!”
安文生連連點頭,向蘇大為掃了一眼:“看看,你還沒小蘇懂事,多跟小蘇學學,我怎麼也比你們大幾歲。”
蘇大為伸手替他倒上一杯酒,又替自己倒了一杯,雙手執杯向安文生敬道:“知道你辛苦,我敬你。”
酒杯輕輕一碰,一飲而盡。
安文生只覺一道火線,從喉嚨裡一直貫入肚腹,腹中頓時暖洋洋的。
不由精神一振。
“你這酒……”
“又改良了一些法子,酒的度數更高更純。”
安文生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在黃安縣還有心思弄這些?”
“黃安縣貧,想著怎麼能帶動這裡的經濟,讓此地百姓把日子過好一點。”
“什麼……什麼經濟?”
“就是生意。”
蘇大為解釋道:“若我在這裡設制酒的作坊,就能創造就業,發給工人工錢,他們有錢了,就會消費,然後大家的生活就會越來越好。”
“停!”
安文生擺擺手:“一堆我沒聽過的詞,你一個一個來,什麼叫……哦,就業,就是僱人做事吧?”
安文生問了一番,才算完全弄清蘇大為的話。
“文生,你還沒說來意呢。”
“哦,差點忘了。”
安文生雙眸微微張開,旋即又眯起來,聲音略微放低:“你聽到最近的傳聞嗎?”
“你是指?”
“天皇天后,有意遷都之事。”
嘶~!
蘇大為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他今天,第三次聽到這個話題。
第一次是狄仁傑,第二次是劍閣都督王西嶽。
這是第三次。
“文生,莫非你來蜀中找我,是為了這件事?”
“差不多。”
安文生神秘道:“這件事掀起許多風波,現在朝中……有些亂。”
聽到他如此說,蘇大為的眉頭微微皺起。
大唐從立國起,就不斷在征戰擴張。
到李治朝,又是四面出擊。
東面的三韓和高句麗打過了。
倭國打過了。
西突厥滅了。
吐蕃也推平了。
還沒顧得上喘息,皇帝和武后來個泰山封禪,接著這幾年,便是天災異象不斷。
好不容易才把蜀中的災情穩定下來。
這朝中又開始為遷都的事掀起風波。
這特麼不消停了。
“遷都……為何?朝中是誰在反對?”
“這事水頗深啊。”
安文生斟酌著道:“前些年天災,關中亦大旱,長安所需之糧,全靠江南籌集,經運河至洛陽,再轉運至長安。”
蘇大為頓時懂了。
關中之地,在秦時是富饒之地,再加上蜀地,可以說是沃野千里。
強大的農業產出,支援著關中,成為王霸之基。
但是隨著歷朝歷代定都關中。
特別是兩晉之後,關中的土地越來越貧瘠。
而江南也漸漸開發富饒起來。
反倒是江產農業越來越發達,關中漸呈不支之象。
早在前隋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便開發大運河,有改都洛陽的意思。
可惜這事還沒辦事,就因徵高句麗而天下鼎沸。
大唐立國後,尚有前隋留下的庫存。
太宗皇帝又比較會賺錢,嗯,帶兵出去向胡人搶錢搶牲畜。
所以問題還不大。
到了李治朝時,關中土地的問題便越來越明顯了。
若是在雨水充沛之年還好,但若像這兩年一樣,碰上旱情,那真叫一個完犢子。
全靠江南糧食輸送。
“按這麼說的話,遷都洛陽,似無不可。”
洛陽背靠運河,糧食直接用大船沿河運至。
省了再轉運長安的陸路勞苦,能省下不少在路上的消耗。
自然是有利於朝廷。
“這事沒有這麼簡單。”
安文生低聲道:“朝中許多功臣宿將,還有一些門閥官員,都在上摺子,堅決反對。”
“這是為何?不是有利於朝廷嗎?”
“有利於朝廷,但無利於世家和功臣們。”
安文生手指在桌上點了點,蘇大為立時恍然。
如果這次真的遷都成功,那等於將長安一大幫盤根錯節的世家關係、利益,全數剷平。
到了洛陽,這些功臣宿將,世家門閥影響力會大為削弱。
“原來如此,難怪會有人反對。”
說白了是利益二字。
“不止這麼簡單。”
安文生道:“近年來陛下身體欠安,武后臨朝越來越多,許多摺子都是武后處理,朝中恐怕……”
恐怕什麼,他沒說出來。
但蘇大為卻明白未盡之意。
所謂雌雞司晨。
不過做為穿越眾,他自然明白,武則天的上位不可阻擋。
哪怕這次不遷都,未來,武則天也會熬死李治。
定都洛陽,號稱武周朝。
這是他所知道的歷史大勢。
當然,那還得很久以後。
“阿彌,阿彌,你在想什麼?”
安文生見蘇大為似有出神之意,喚了幾聲。
蘇大為回過神來,搖頭道:“沒什麼,對了文生,這事跟我們關係不大。”
“不大?”
安文生雙眸陡然張開:“我安家,也是長安的軍功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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