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路王方翼,你麾下所部都準備好了嗎?”
蘇定方的聲音蒼老,沙啞,然而沒人敢小看這位大唐軍神。
王方翼立時站出列,叉手道:“回大總管,我麾下西路共五萬大軍,其中大唐戰兵一萬二千人,徵召胡人各部僕從二萬人,輜重輔兵一萬八千餘人。
經過長途跋涉後,中途因傷病減員,二千八百人。
如今實到四萬七千餘人。
現在可用戰兵,共計三萬人。”
蘇定方點點頭:“那麼後勤器械準備如何,攻城器械、雲梯衝車望樓這些都準備妥當了嗎?”
“回大總管,都有所準備,只是本地高大的樹木難尋,只有原定數木的八成。”
“有八成,也勉強合用了。”
蘇定方略一沉吟,揮手示意王方翼歸隊,接著揚聲道:“前總管,你部準備如何?”
蘇大為依樣出列,叉手行禮道:“回大總管,我部共有七萬人,共中唐軍戰兵八千,徵召吐谷渾人和吐蕃僕從四萬,還有二萬餘是輔兵。
至於攻城器械,我部一直在準備,如今都已備齊。”
“好。”
蘇定方白鬚微顫,眼中爆發異樣的神彩。
他一手插腰,一手按刀,目光環視帳中諸將:“老夫本部二萬人馬,其中戰兵八千,輔兵一萬二。此次三路軍馬合計有戰兵近九萬人,輔兵暫且不計,足夠咱們打一場滅國大戰了。”
他喘了口氣,運足丹田之氣,重新提聲道:“先前,先鋒軍蘇大為打得不錯,將戰線直接推到了吐蕃人的都城之下,但是諸將且不可鬆懈。
邏些城高大堅固,咱們要拿下它,依然需要一些手段……”
……
邏些城內。
一大蓬黑色的鳥雀驚飛。
一幫身著各色吐蕃官員朝服的大臣,邁著細碎而緊張的腳步,急急走入邏些城的中心建築。
皇城。
玄壇之上,延著七寶石階上去。
迎面便看到一副巨大的石雕造像。
高及五丈,雙手合什,寶相莊嚴。
吐蕃自松贊干布時期,由遣唐使帶回來的除了書籍、文藝、百工、建築、農學、雕刻,同時也帶回來了佛教。
自大唐而來的佛教各宗,與吐蕃本土所傳本教相雜,令佛教在高原上大為興盛。
吐蕃王室,也多信奉佛法。
此皇宮大殿前所立,正是豐饒佛祖法像。
在兩邊的石階上,各有一尊石刻神人,取自沙門佛法中金剛護法。
俱是青面獠牙,做忿目之相。
一俱大臣低頭魚貫走入大殿。
此處邏些城非比唐城,邏些難以尋到大唐那麼多百年木料。
整個城池,主基是由石材製成。
就說這皇宮,地面由大石相砌。
殿中石柱參天。
上嵌各色寶珠。
頭頂壁上,仿中原傳統,兼有吐蕃和象雄風格,用陰陽兩種刻法,鐫刻有沙門飛天,本教佛祖,又以絢爛明豔的礦石顏料,繪出佛陀與天女並及眾生之相。
佛陀的手指輕拈蘭花狀,從穹頂一直垂下,指尖點在壁上一朵綻放的蓮花。
蓮花片片紅葉張開。
當中一個巨大的金色王座。
左右有紅玉珊瑚,成七寶妙樹之形,上嵌珍珠、琉璃、琥珀、綠松等七色寶石。
這一切,都共同環繞著王座上的人。
那位身穿華麗衣衫,手持七彩琉璃珠串,頭戴王冠的吐蕃贊普,芒松芒贊。
廣袤的宮殿,巨大的石柱,神秘的穹頂。
佛陀之手指處,綻開蓮花。
塵世中的一朵紅蓮上,結出金色王座。
而王座上,就是吐蕃的贊普。
此情此景,不由令人心生敬仰,有一種見到天人降臨般的心靈衝擊力。
所有朝臣一齊躬身行禮:“臣等,禮讚贊普,願贊普得豐饒佛祖賜福,福壽無疆。”
“諸臣請起。”
金色寶座上的芒松芒贊聲音傳出,清脆而悅耳,如同珠玉。
他是貢日貢讚的兒子,松贊干布的孫子。
當年貢日貢贊逝世在松贊干布之前,僅留一子,便是芒松芒贊。
所以在松贊干布歿後,由祿東贊牽著芒松芒讚的手,親手將他送上王座。
距離那一日,已經過去十六年了。
“近日聽聞軍報,唐軍已兵臨邏些,諸臣,可有退敵之法?”
芒松芒讚的聲音,從寶座上再次升起。
他的聲音在殿內嗡嗡迴盪,有一種空靈之感。
大殿上,吐蕃群臣各自交換著眼神。
沉默了片刻,左手第一位,一個年逾六旬,頭髮花白,臉上蜷曲的虯鬚覆住唇口,只露出一雙精明的眼睛。
他站出來,向金座上的贊普行禮道:“贊普,臣有話說。”
“哦,原來是沙茶大臣,請說。”
芒松芒贊輕抬左手。
每一根手指都像是經過精心打磨,完美得像是塗滿了牛奶與蜜,白皙到令人難以置信。
纖細的手指尖上,連指甲的形狀,都被精心修剪,就像是藝術品。
被稱為沙茶大臣的老者突然跪下,以頭觸地:“贊普,臣不敢言。”
既然不敢言,又為何站出來?
芒松芒讚的眼睛黑瞳中,略帶一絲灰褐色。
眼神殊異。
他沉默的盯著匍匐在腳下的沙茶大臣,開聲道:“恕你無罪,講。”
“是。”
沙茶大臣挺起身,先扶了扶頭冠,然後雙目直視贊普,大聲道:“對唐軍作戰,一直是噶爾家族負責,對吐谷渾的作戰,也是祿東贊父子在掌握,當初臣等勸祿東贊不可操之過急,但他在這殿上,向贊普說什麼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力主戰。
現如今,唐軍已兵臨城下,祿東贊父子對此應負有不可推御之責。
他們之前信誓旦旦說,什麼鄯州防線,大非川天險,烏海防線,乃至數道重鎮防線。
如今,這一切被證實全是謊言。”
震耳發聵的聲音,在大殿上嗡嗡作響。
站在下首的群臣,不少人臉色大變。
嗅到了一種政治鬥爭的血腥氣味。
噶爾家族,是吐蕃如今自贊普家族以外,當之無愧的第一家族。
而是沙茶氏,便是噶爾家之外的第二大家族。
當年吐蕃副相論莽熱泰,就是出自沙茶氏。
結果在烏海一戰,被唐軍殺到全軍覆沒。
沙茶氏自此一蹶不振。
眼前的沙茶大臣,身為沙茶氏家主,論莽熱泰的親弟弟,當年為此,可是與祿東贊大鬧過一場。
並揚言,烏海之敗,乃是噶爾家族陷害沙茶氏,故意見死不救,令唐軍殺死論莽熱泰。
那一次政爭十分慘烈,不知多少替兩家站隊的大臣,事後死得不明不白。
光是那日朝堂之爭,盛怒下的贊普,都喝令杖死數人。
難道,這一幕又要上演了?
這都什麼時候了,唐軍都兵臨城下了,此時若還內鬥,豈不是……
“沙茶大臣,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金座上,芒松芒贊聲音提高數分,隱帶怒意。
“臣知道是死罪,但有些話不吐不快。”
沙茶挺起胸膛,眼中隱隱透著血絲,厲聲道:“如今這局面是誰造成的?豈不是噶爾家族,祿東贊父子引來的唐軍?”
“胡說,大相從上代贊普,便扶佐我家,致有吐蕃今日之盛,我吐蕃的土地,哪一塊不是大相父子領兵打下來的?他是在為我吐蕃開疆拓土!”
“說得好!”
沙茶大笑數聲,一咬牙道:“那大相究竟是為贊普開疆拓土,還是為他噶爾家族?”
這話出來,整個大殿詭異的安靜。
所有人摒息靜氣,死死瞪著金座上的贊普。
再沒人敢發出半點聲音。
這是風暴,這是一場襲捲整個吐蕃的風暴。
或許,這便是豐饒佛祖給予吐蕃的考驗吧。
外有唐軍壓境,內有權臣內鬥。
如果這一關能闖過去,吐蕃就必能繁榮昌盛,開創百年國運。
若是過不去……
只怕分崩離析,就在眼前!
所有人都嗅到了這場天崩地裂的危險。
一個個臉色慘白,呼吸頓止。
久久。
只見金座上的芒松芒贊輕聲笑道:“說的什麼胡話,噶爾家對我忠心耿耿,打下的土地,也都是吐蕃的土地。”
“是,象雄部,是祿東讚的兒子在領兵,白蘭羌和吐谷渾是祿東讚的兒子在領兵,天竺部,也是祿東讚的兒子在領兵,吐蕃與噶爾家族,的確不分彼此。”
咯噔!
在場諸臣,彷彿聽到自己心中有某根弦突然斷裂。
禁忌。
這是一個禁忌的話題。
沙茶氏,今天真的不怕死嗎?
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
又是長久的沉默。
而跪在地上的沙茶大臣,眼裡閃過一抹隱藏的喜意。
這次站出來是冒險,是賭博。
賭的就是贊普對噶爾家族的容忍到頭了。
他不相信,贊普能無限容忍祿東贊。
是,祿東贊扶佐芒松芒贊登上贊普的位置,祿東贊一手助松贊干布創立吐蕃,有著不世之功。
可正因為如此,哪位王能容得下他?
就像大唐那位年輕皇帝,羽翼豐滿後,還不是將扶自己上位的長孫無忌給除掉了?
如今,正是除掉噶爾家族,使沙茶家族上位的絕佳機會。
也是唯一機會。
若是在平時,哪怕芒松芒贊對祿東贊心懷不滿,也絕對不敢流露出來。
可是現在不同。
祿東贊幾個領兵的兒子被唐軍殺得大敗,就連祿東讚自己也是生死不知。
已經與邏些斷了聯絡一月有餘。
趁著這次機會,鼓動贊普宣佈噶爾家族是逆臣。
再號召眾臣將噶爾家分而食之。
祿東贊把持吐蕃大政二十餘年,家中積財簡直難以計數。
用這些抄沒的財寶去招募死士,就能與唐軍消耗下去。
邏些城在建立的時候,是花了大力氣的。
城中儲藏有可供二十萬人一年之需的糧草。
哪怕就是耗,也能耗死唐軍。
邏些附近只有河流旁才有少量耕地,並不足以養活那支龐大的唐軍。
只要拖上數月,唐軍之圍自解。
一切,都在沙茶的謀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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