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關起門來生悶氣。”
“呃?”
若此時有鏡子,蘇大為一定能從鏡中看到自己那張黑人問號臉。
堂堂大唐太宗皇帝,開國戰神,天策上將秦王,居然是受氣包的屬性嗎?
這個反差好大。
“有一次太堂少卿祖孝孫教宮女音樂沒教好,太宗要處罰他,當時侍中王珪替祖孝孫說情,與太宗爭執起來,王珪據理力爭,寸步不讓,最後還說了一句‘今臣所言,豈是為私?不意陛下忽以疑事誚臣,是陛下負臣,臣不負陛下’。”
意思是陛下辜負了我,不是我辜負陛下。
好傢伙。
敢當面這樣頂撞天可汗,好硬的脖頸。
“太宗當時如何反應?該不會……”
“太宗默然而罷,然後第二天又去找房相說‘朕昨夜想了一宿,深覺後悔’,直接致歉了。”
噗!
蘇大為與李博皆目瞪口呆。
這樣的皇帝,別說史書上沒見過,就算這輩子經歷加起來,也想像不出來。
你說太宗皇帝,李世民是戰陣上的猛將戰神。
而且出自太原,按李唐那基因,怎麼也是一條昂藏的西北大漢吧?
當了皇帝以後,被手下臣子一懟,居然就啞火了。
第二天還出來道歉。
這胸襟氣度,的確非常人所能及。
“還有一事,當年吳王恪喜歡打獵,柳範彈劾,太宗皇帝於是向身邊侍臣說‘權萬紀身為吳王長史,不能勸阻我兒子過度打獵,你看是不是應該把權萬紀給宰了’。
結果柳範說:房玄齡還不能阻止您打獵呢,要不把房相一起給砍了吧。”
蘇大為剛剛把酒湊到唇邊喝了一口,差點又噴出來。
臥槽,太宗朝的這些大臣,一個個都是懟天懟地的槓精吧。
這樣真的好嗎?
李博問:“這次太宗又忍了?”
“太宗大怒,拍了拍衣服就回屋了。”
呃,果然,又忍了。
這小媳婦般受氣的即視感是怎麼回事。
“過不多久,他又單獨召柳范進去談話,表示和解,房相聞知此事,笑容頗有些尷尬。”
能不尷尬嗎。
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
不過沒事,習慣就好。
“太宗可真是有容人的雅量啊。”李博忍不住嘆惜。
蘇大為也微微點頭,表示同意。
你看,大唐三百載,最著名的幾個大噴子,如魏徵等人,皆是太宗朝重臣。
而終太宗一朝,沒有因言獲罪,就知道李世民相當不容易了。
天天被這些槓精懟。
別說天可汗,就換一般普通家庭,夫妻間懟幾句都要暴跳如雷。
簾帳此時突然掀開,安文生的聲音早傳了過來:“其實太宗那也不光是容人之量,而是貴族風骨,從小教養好,太宗的脾氣其實也很火爆。”
蘇大為和李博等人順著聲音向帳門處看去。
看到安文生換了一身乾淨整齊的衣袍,走了進來。
一邊走一邊道:“我聽到好幾次,太宗與群臣爭執發火,但他從不在盛怒時做出過激的決定,一但情緒起來,會自己在靜室消化,待冷靜下來後,如果臣子有道理,他會道歉。
如果自己有道理的,他也會堅持,除非大臣能在道理上折服他。”
安文生重新入席坐下:“這便是貴族風度。”
李博若有所思的點頭:“原來如此。”
蘇大為舉起酒杯,邀請眾人再欠一杯酒。
杯子還沒放下,向王玄策再問:“太宗還有什麼趣事嗎?”
“他還喜歡賭。”
“賭?”
“有一次太宗說了一句‘薛駙馬村氣’,惹得丹陽公主生氣,好幾個月沒搭理薛萬徹,太宗知道此事後,擺了一場宴會,席間作賭小戲,故意輸給薛萬徹,還把自己的佩刀送給了薛萬徹。
丹陽公主於是轉嗔為喜,就和薛萬徹一起坐馬車回府了。”
“還有此事?”
蘇大為哭笑不得。
“還有一次,文德皇后誕公主,月滿之時,宴群臣于丹霄殿,太宗命魏徵圍棋賭,魏徵瞠目以對,說沒東西當賭注,結果太宗還逼著他賭,然後才下了數十子,太宗便投棋認負,賜魏徵尚乘馬一匹,並金裝鞍轡勒,還有賜絹千匹。”
好傢伙。
自己老婆生女兒,太高興了,不好意思明著說,故意說賭,然後送一大筆錢財給魏徵。
把魏徵直接整懵逼了。
“太宗昔為堂堂天策上將,不意有如此有趣的一面。”
蘇大為放下酒杯不覺失笑。
“所以我說太宗私下裡頗為可愛。”
王玄策嘆道:“如果太宗還在,看到我大唐的旗幟已插上遼東,眼下又快要插上邏些城頭,不知會是怎樣的歡喜。”
蘇大為默然片刻,抬頭時,看到簾帳被西風捲起。
夜晚的涼意透入大帳。
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這兩千多年前,拉薩城下是怎樣的畫面。
“我想出去走走。”
“酒還沒喝完呢?”
安文生剛夾起一塊烤肥羊,還不及送到嘴裡,嘴巴保持著張開的姿勢,聞言一愣。
“一會回來再喝,隨我走走,看看今夜的邏些。”
說完,蘇大為踱步出帳。
外面軍營陣列齊整。
篝火通明。
遠處有執著長槊巡邏的兵卒。
隱隱還有馬嘶聲傳來。
風吹動著旗幡。
頭頂夜空,湛藍而壯美。
不知是不是因為高原離天更近。
這夜空上的繁星,也越發明顯。
璀璨如鬥。
蘇大為抬頭望天。
“總管你在看什麼?”
李博和王玄策等執著酒壺酒杯,跟出來。
安文生看看天,再看看遠處:“不是說要看邏些嗎?我們距離遠,應該是看不到。”
“文生,你看這裡如此寂靜。”
蘇大為一手拍著安文生的肩膀,一手指著天空上的星辰:“夜色用星星的擁抱,包裹著天空。”
“又說的什麼胡話,不文不白的,詩不詩,曲不曲。”
安文生揉了揉自己的臉頰:“還以為你突然詩興大發,要作詩一首。”
蘇大為伸手一抓,發出驚奇的聲音:“螢火蟲。”
從他指間,一隻螢火蟲隨著手掌攤開,徐徐飛起。
原來方才有一隻流螢飛過,被他輕輕握於掌中。
“在這高原之上,居然也能見到螢火蟲?我還是第一次知道。”
“說不定是咱們唐軍帶來的,來自家鄉的螢蟲。”
王玄策一手執壺,哈哈笑道:“見到流螢,我忽然想起太宗的一首詩,‘暗啼覺樹冷,螢火不溫風’。”
“什麼意思?”
“仁者見仁吧,太宗的詩文不錯的。”
“螢蟲又怎能溫暖夜風,太宗也是個妙人兒。”
蘇大為在嘴裡細細咀嚼了一下,覺得這詩,頗有些婉約派的風度。
“太宗的詩不少,不過大多是溫柔脈脈,用句婉約,比如‘和氣吹綠野,梅雨灑芳田’、‘一朝春夏改,隔夜鳥花遷’、‘暗泛柳飛飛絮,妝梅片片花’。”
王玄策說起太宗的詩,張嘴就來,如數家珍。
可見也是一枚潛藏的秦王粉。
“我真的很好奇。”
蘇大為喃喃道:“一個西北漢子是如何想出‘暗啼覺樹冷,螢火不溫風’這等婉轉的詩句。”
當真是,反差萌。
“這算什麼,阿彌你寫的詩不也很婉轉嗎?”
安文生在一旁嘿嘿一笑,嘲諷道:“之前你不是有那句什麼,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閉嘴!”
蘇大為一向發揮很穩定,此時卻忍不住老臉一紅。
媽的,偶爾唸了句李易安的詩,卻被安文生這惡賊給記住了。
以後可要注意些,免得被安文生這惡賊拿出來噁心人。
“我記得阿彌你還說過一句,什麼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溼,不知心恨誰,好詩啊好詩,我覺得回長安,應該念給小蘇聽聽,看看究竟是哪個美人坐在床榻上哭。”
“咦,還有此等詩?”
李博與王玄策大奇,目光一齊向蘇大為看過來。
蘇大為差點原地爆炸。
李白的怨情,尼瑪,老子這張破嘴怎麼什麼都說。
難不成是和安文生喝醉了隨口吟的,安文生是拿小本本全都記下來了嗎?
“還有一句……”
“閉嘴,安文生你還我錢,你還差我一貫錢!”
“惡賊,不是說好了這事揭過嗎?”
安文生細長的雙眼一下張開,一臉難以置信的看過來:“上次你自己說的,還沒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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