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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託付

作者:庚新
大意了啊。

沒想到大唐皇帝李治陛下,居然不講武德。

拿這種帝王才會考慮的問題,來問自己。

這好嘛?

這不好。

但是蘇大為能怎麼辦?

大概也只能提起精神,好自為之。

陣陣寒氣從腳下升起。

這既因為話題太過敏感,又因為,李治的提問,如醍醐灌頂般,令蘇大為腦中豁然開朗。

皇帝,具體來說,是李世民眼裡的皇權是什麼樣子?

一般來說,後人無論怎麼去猜測,都無法得知當事人的真實心理。

但恰好,這個問題有答案。

答案就在《帝王略論》裡。

而透過剛才李治提及的八王之亂,蘇大為便明白《帝王略論》是一本怎樣的書。

自漢末到魏晉、五胡亂華,南北朝。

神州破碎,腥羶遍地。

隋朝成立不過數十年,後人覺得太短,但那才是那個時代真實的情況。

宋文帝劉義隆上位便誅殺擁立上登上皇位的四位託孤大臣。

周武帝宇文邕反殺了當初把他捧上皇位的宇文護。

文宣帝輕易的賜死了開國四貴之一的高嶽。

更別說像元勰、蘭陵王高長恭、宇文憲這些沒有開國股份做背書的晚輩。

這些英雄死得沒有一絲水花……

當然,也有如拓跋嗣這樣被逐的皇子殺回京師,有蕭道成這樣的禁軍將領改朝篡代,有陳蒨這樣的軍功宗室受軍方擁立繼位。

高長恭死後,北齊只活了四年;宇文憲死後,北周只活了三年。

李世民以“玄武門”之變,震驚後人,後世史學家都說大唐後來一系列宮中政變,都是李世民開了壞頭。

然而卻沒去想,李世民之前,謀逆、政變、血腥殺戳,才是皇權的常態。

從魏晉到隋末,史書滿紙皆是廢、殺、弒、篡。

當李世民從虞世南手裡接過這樣的《帝王略論》,對於未來的前途,恐怕不是什麼千古一帝,不是天可汗,不是萬邦來朝。

而是驚嚇。

首先得能活下去,才能談以後。

得到權力,然後就得想辦法改變這一切。

所以太宗皇帝對所有有威脅的敵人,展現異常的果決,狠辣。

但是對臣子,哪怕是敵人手下投靠而來的降臣,都極盡寬容,只要不涉及謀逆大罪,在李世民手下打工的,都基本得到善終。

包括青史留名的“毒舌”魏徵。

數次把李世民氣得當面笑眯眯,背後麻買皮,恨到抽刀砍桌子,都這樣了還要忍。

一直忍到魏徵蹬腿。

這是李世民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對抗無形的潛規則,對抗兩百年來破碎山河的歷史慣性。

他要為後世重塑“規則”。

“朕繼承太宗傳的《帝王略論》,所得甚厚,現在亦將此傳給太子,將太宗的這份苦心和財富,傳承下去。”

李治輕輕放下茶盞:“朕知,在你的位置,能看到許多,有些事你看得比旁人更透,所以和你說這番,望你明白,許多事,是不得不為。

我們辛苦一點,後世子孫便從容一些。

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蘇大為心中凜然,向李治鞠躬道:“陛下一心為大唐社稷,為大唐百姓,臣……”

“坐在這個位置,這些乃是必然。”李治擺了擺手:“今天朕說得有點多了,因為你和旁人不同。”

蘇大為側耳傾聽,不敢胡亂表態。

到現在,他還沒完全摸準李治的意思。

今天說得這些,實在有些太深了。

深到令蘇大為毛骨悚然,受寵若驚。

這種話,在李治和太子之間發生,正常。

在李治和他之間發生,恐怖。

皇帝與臣子這般交心,若非想殺,那便是異常信任,寄予厚望了。

“太宗皇帝為朕留下了許多財富,《帝王略論》只是其一,朕也想像太宗那樣做個好皇帝……”

停了一停,李治雙目凝視蘇大為,眼中流露覆雜之色,忽然道:“蘇大為,你若能踏實磨練數年,未來太子那裡,朕給你留一個位置。”

蘇大為一個激靈。

他迅速起身,以大禮跪拜李治:“臣……臣謝陛下信任,一定忠心用事,好好侍奉太子。”

李治的話,已經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

這個時候,蘇大為的態度一定要正。

也不用玩什麼虛頭巴腦的東西,能力什麼都拋一邊,關鍵要突出一個“忠”字。

態度最重要。

這一瞬間,蘇大為已經明白,李治鋪墊了這麼多,其實就有一個考驗和託付之意。

每個人的品性不同。

有的人喜歡名利,有的喜歡權色,像蘇大為這樣的人,卻有些無慾無求。

你說他愛財。

他取之有道。

你說權、色,這些蘇大為一點都不沾邊。

越是這種臣,一般帝王越是提防。

不怕臣子有弱點,就怕臣子無慾無求。

沒有小欲,那就是有大欲。

你說你一個做官的,權也不想要、財色也不想要,你想要什麼?

王莽未篡漢時,堪稱東漢道德楷模。

當然,此前蘇大為也沒有特別大的權力,並沒有讓李治太關注。

但從蘇大為創設都察寺,李治對他暗中的關注,與日俱增。

直到此次上官儀案。

李治才算看清蘇大為這個人。

覺得此人確實有能力,也有忠心,能辦事。

所以在孫思邈給太子看過病後,才特意撥一點時間,留給君臣二人來對話。

對蘇大為,他不用前途、財富、美色這些。

而是曉以大義。

何謂大義?

就是太宗皇帝重立規則,打破和結束從魏晉到隋唐,兩百多年權臣篡位的亂政,立萬世之基,造福天下百姓。

初當皇帝時,何曾想過什麼天可汗,想過做大唐之盛。

唯一想的就是不要像那個短命的隋朝一樣,二代而亡。

太宗故去,如今這個選擇題交到李治手上。

從做皇帝論,開疆拓土,使百姓安居樂業,揚大唐國威,這一切,李治都做得很好,甚至超乎預期的好。

接下來的泰山封禪,就是李治想在有生之年,對自己身為帝王的成績,呈獻給上天。

算是給自己,給太宗一個交代。

剩下的,就是為帝國繼承人鋪路。

太宗擔心的事,李治同樣擔心。

要如何做,才能選出最優秀的繼承人。

才能將大唐,這麼大的家業,給穩穩托住,不致於生出什麼亂子,不至於中途夭折,不會再經歷廢、殺、弒、篡,這些不測之禍。

選中蘇大為,一是看中他的能力,二是通過了層層考驗。

但方才的局面,仍然萬分兇險。

蘇大為若有半分遲疑,一定會有殺身之禍。

這宮中藏龍臥虎,只要李治一個命令,必定血濺五步。

哪怕蘇大為是異人。

但宮中最不缺的便是異人。

當年那些突厥狼衛能入宮中,全因李治另有計算,否則只怕連宮門都入不了。

蘇大為在這一瞬,腦中想到的也很多。

首先是自己的位置,確實比較敏感。

如果他像賀蘭敏之一樣,只是自己一個人關起門來自嗨。

哪怕他召集一些勇武之士,建立私人部曲,李治也不會正眼瞧一眼。

一個人的能力,始終是微小的。

在龐大的國家機器面前,不值一提。

問題就出在,蘇大為的能力太強。

論個人武力,他是異人。

長安能獨自攔下他的人已經不多。

論統率力,他在軍中的戰績,已經鋒芒畢露。

無論是軍中,還是李治都清楚,待蘇定方等老一輩的名將故去。

大唐的新一代名將中,必然會有蘇大為一席之地。

此外,蘇大為還有極強的情報獲取和整合能力。

都察寺、徵倭、坐鎮百濟。

這一切,都足以引起李治的警惕和重視。

也正因為蘇大為能力極強,李治絕不會允許他太向武媚娘靠攏,打壓乃是必然。

但,若蘇大為想向李治靠攏,也存在許多問題。

首先是他身上武媚孃的烙印,令李治無法全信。

此外蘇大為對功名權勢,財富美色,都沒有強烈外露的慾望,令李治更加猜忌。

古之名將,如王翦外出帶兵打仗,還要特地向秦王求田問舍,以求自汙。

昔年蕭何也故意強佔百姓田宅。

不是要貪那點便宜,而是要留下汙點,以便君王放心。

蘇大為這邊,差就差在這裡了。

以致於回到長安後,李治還要絞盡腦汁,才能將他壓一壓,免得擢升太快,難以控制。

再說蘇大為如果投向李治,武媚娘會怎麼想?

李治最多再撐十年吧,未來數十年都是武媚娘得天下。

怎麼選?

向武后,向李治靠攏,目前都不可行。

門閥貴族的圈子,蘇大為更是不用想,那個圈子更加排外。

唯一的機會只能是太子。

蘇大為投靠太子李弘,李治不但不會怪罪,反而會推上一把。

武媚娘也不會有意見。

李治對蘇大為的安排,有點類似當年李世民對蘇定方。

先驗證了其能力,以及忠誠。

然後再讓蘇定方坐冷板凳,磨鍊十幾年。

待太子繼位,前有蘇定方,後有蘇大為。

便是上代帝王留給太子的一筆寶貴軍事財富。

把這些問題想清楚後,蘇大為便是心甘情願的向李治大禮參拜,口中稱謝。

心中同時明白,眼前這一關,他算是闖過了。

最近的殺身之禍暫時解決。

現在唯一的問題在,太子李弘那裡。

跟著李弘,未來最大的挑戰便是,按史書記載,李弘在李治封禪泰山後突然暴斃。

這特麼……

自己上了李弘的船,但太子卻死了,這簡直比那啥建國前投國軍還慘。

首先要保證李弘活下來,其次還要保證李弘一直是太子。

最後還能順利從武媚娘這種大魔王手中順利登基。

正在心亂如麻,耳中聽到李治清冷的聲音:“大理寺那邊你以後不用去了,朕,封你為左右典戎衛右典副衛率,秩從四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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