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氣一時凝結。
金庾信的眼角,浮起血絲。
金春秋之事,確實沒有通傳熊津都督府,而是直接上報了大唐朝廷。
皆因為當時新羅與熊津都督府的蘇大為關係十分微妙,甚至隱隱有針對和敵對之意。
在當時,蘇定方數度催促新羅發兵和糧草襄助大唐攻打高句麗。
但是金春秋和金庾信當時懷有私心,害怕大唐滅了高句麗和百濟後,會威脅新羅王室。
於是定下拖延之策。
最後果然拖垮了唐軍,令蘇定方不得不撤去平壤之圍。
在這種情況下,金春秋突然死了,這事怎麼可能還去跟蘇大為說。
當時的氣氛,甚至有一種熊津都督府有可能出兵教訓新羅的風向。
最後還是蘇大為揮軍去打倭國,才把此事帶過去。
但蘇大為即然不在,新羅這邊,就更不可能把熊津都督府當回事了。
背地裡,新羅還在悄然支援百濟的叛軍,想讓他們拖垮熊津都督府的府兵,而且暗恨蘇大為在背後支援金仁泰爭奪王位。
種種緣由,總之新羅就直接無視了都督府。
金法敏的求繼新羅王位的摺子,直接遞交給唐廷了。
其實按理來說,這事也正常。
畢竟按慣例,新羅王位都是這麼傳的,直接交奏摺給大唐皇帝就好了。
蘇大為現在的質問,多少有些沒事找事的意思在裡面。
但,誰叫蘇大為現在強勢呢。
他揪著這一條不放,金庾信也不敢直接跟他撕破臉,一時心中鬱結,眼珠子微微泛紅。
心中左思右想,金庾信放棄了與蘇大為撕破臉頂撞的念頭,緩緩拱手道:“此事是新羅考慮不周,只按過去慣例,向天可汗遞奏摺,適逢蘇都督跨海擊倭國,便沒有以正式公文通知熊津都督府。”
停了一停,金庾信接著道:“以前並無熊津都督府,所以並無成例,但是今後新羅會注意這一點,會多與都督府溝通。
若有需要,新羅這次可以補交書面文書知會都督府,甚至可以與蘇都督,一齊向皇帝陛下遞摺子,蘇都督以為如何?”
你蘇大為不就是想裝個逼嗎,想要面子?
行,這面子我們新羅人給你。
滿意了嗎?
“你在教我做事?”
蘇大為看著金庾信,語氣並無波動。
但金庾信卻被他這話嗆得胸口一窒。
他也是有排面的人,在新羅,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臣。
甚至他有一身傲骨。
對大唐這個宗主國,都能放出狗可咬主人的言論。
可想而知,金庾信心中,是如何的驕傲,如何的強硬。
但此時,被蘇大為幾次三番拿話擠兌,他也不得不強忍下來。
他是歷經數十年新羅政壇的老狐狸,什麼時候該強硬,什麼時候該低頭,心裡還是有桿秤。
深吸了口氣後,金庾信剋制胸中的怒火,眯眼向蘇大為抱拳道:“那,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令蘇都督滿意?”
滿意?
這輩子都不可能滿意了。
蘇大為冷笑一聲:“新羅王位之事,非同小可,豈可兒戲,依我之見……”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停下來,看向金庾信,明顯是拿捏著身份,看新羅的表現。
金庾信眼中飛快閃過一抹厲芒,又藉著低頭掩飾下去。
袖子裡的雙手,指甲深深嵌入到掌肉裡,連續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剋制住怒意,沉聲道:“請蘇都督示下,新羅若能辦的事,決不推託。”
“既然你這麼有誠意,那本都督就說了。”
蘇大為揹負著手,在城頭來回踱步。
背後的影子,在夕陽餘暉下,不斷變幻著形狀。
“去年新羅王被陛下封為嵎山道行軍大總管,但是在聯手對高句麗一事上,新羅踟躊不前,糧草也輸送不及,令唐軍將士,無辜犧牲者甚眾。”
“蘇都督,此事我們新辦……”
蘇大為大手一揮,毫不客氣的打斷吹鬍子瞪眼的金庾信:“解釋的話就不必說了,我這人只看結果,結果就是因為新羅的不配合,讓唐軍白白犧牲,金國仙,你要知道,唐軍為何而來?我們是為了你們新羅王的請求,才勞師遠征。
按屬國的本分,你們應該提供糧草,補給,提供充足的僕從,但結果呢?
糧草拖延數月,援兵也只有金仁泰那幾千人,還算有點樣子,怎麼,你們當大唐的將士,是白白來替你新羅打仗的嗎?
天下有這樣的藩屬?”
說到後面,疾顏厲色,憤怒之情如狂風暴雨般撲向金庾信。
這一下,令新羅國仙大感措手不及。
他原本以為,蘇大為只是要面子,但現在看來,人家不是要面子,是來追責的。
說的話,句句戳著新羅的脊樑骨,大有聲討追責之厲。
金庾信心中剛剛湧起的怒火和牴觸情緒,一下子給按了下去。
因為蘇大為說的,都是真的。
新羅到底有沒有動手腳,這種事官面上可以扯理由,可以抵賴,但人人心中有本帳。
在蘇大為的面前,賴不掉。
理虧,膽氣立時就弱了下去。
金庾信不得不低頭道:“此事緣由複雜,但畢竟是我新羅做得差了,我們願意補償,願意補償。”
“這可是你說的。”
蘇大為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金庾信看到他這笑容,心裡“咯噔”一下,隱隱生出一種不妙的預感。
蘇大為的笑,就像是布好陷阱,看著獵物跳進來的精明獵人。
充滿了殘忍和算計,這種感覺,哪怕是混跡官場數十年的金庾信,也是汗毛倒立,卻又摸不準對方的意圖。
蘇大為衝他豎起一根食指:“我天朝上國,做事從來都講規矩,新羅不守規矩,按理應該施以懲戒,然而本都督慈悲,給你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現在就兩個條件。
第一,我要兩萬精銳戰兵,一個月內,要交到我手裡,借我用一年。”
這句話一說出來,金庾信便叫了起來:“都督!你這是逼人太甚!”
新羅常備的兵力,也就八萬餘人,其中精銳,也不過兩三萬人。
蘇大為這一開口,就要兩萬精銳戰兵,老弱病殘的垃圾貨色不要。
這一下子,等於便抽去了新羅一大半的脊樑骨。
何況還是借用一年。
這一年,可以發生太多事了。
若是蘇大為有別的心思……
金庾信再大膽,也不敢答應下來。
“不答應?呵呵,很好,我也不是強人所難之人。”
蘇大為搖了搖頭,目視著逐漸下沉的夕陽,喃喃自語:“去年徵百濟叛軍,新羅只有金仁泰一心助唐軍,出兵出糧,出力甚多。
如今他人雖不在了,好在他將嫡子託付給我,我看此子也是棟樑之才,當表奏陛下,保他一個……”
“蘇都督!”
金庾信聲嘶力竭的一聲吼,將遠處巡城的唐軍都嚇了一跳。
可憐堂堂新羅國仙,被蘇大為連番用話擠兌,額頭青筋暴起,雙眼赤紅,下頷白鬚根根飄起,一身氣度全無。
他現在的形像,跟個瀕臨崩潰的老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按蘇大為說的,金法敏這新羅王的位置,只怕真的要涼啊。
蘇大為這豈止是欺人太甚。
簡直是騎在金庾信頭上拉屎。
但偏偏,金庾信還得強撐著不能撕破臉。
什麼叫噁心人?
蘇大為這是噁心到家了。
你說之前推出個金仁泰出來,跟我們家法敏爭王位也就算了。
咱們把金仁泰給做掉了。
現在向你低個頭,給個面子你好我也好。
你特麼居然把金仁泰的兒子又給推出來了。
這特麼還能不能行了?
最關鍵的是,以蘇大為和李治的關係遠近,而且此計的歹毒,李治還真有可能就點頭允了。
立個成年的金法敏,和立個半大孩子,哪個更容易控制,一目瞭然。
大唐雖是宗主,只怕也巴不得新羅自己死掉,再多設個新羅道都督府什麼的,豈不美哉?
一想到這裡,金庾信感覺自己的腦殼要炸了。
什麼混跡政壇數十年的政治鬥爭經驗。
什麼國仙異人的手段,對上蘇大為時,簡直都被吃得死死的。
他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突突亂跳的太陽穴。
連吸幾口氣,讓自己冷靜,勉強道:“兩萬人……太多,新羅地小民貧,最多隻能出五千人,還請蘇都督……”
“一萬八。”
“八……八千。”
“一萬五!”
“九千。”
“一萬三。”
“一萬。”
“成交。”
蘇大為在金庾信目瞪口呆之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臉笑容燦爛:“既然在人數上我大唐吃了虧,做了讓步,那借兵一年時間,就定下來了,不要再討價還價。”
神特麼的大唐吃了虧!
天下怎麼會有你這樣厚顏無恥之人!!
金庾信驚呆了,驚得下巴上的白鬍子都翹了起來。
氣得。
要兵,只是蘇大為第一個條件,順帶又把糧草之事給敲定。
既然是僕從軍,按大唐對僕從軍的慣例,可沒有唐軍出糧的習慣。
這一萬新羅精銳,這一年裡的糧草還得新羅人提供。
新羅若是不給,又或者拖延,那就是餓死自家精兵。
金庾信氣得臉都綠了,最後也不得不捏著鼻子認下來。
光是這一條還不算。
蘇大為接下來,還提了一個更過份,令金庾信幾乎暴跳如雷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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