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在蘇大為提出徵倭想法時,熊津都督府眾將是有過一番爭執的。
最終是蘇大為強行拍板,顯示出對倭國異乎尋常的執念。
至於黑齒常之和沙吒相如,他們乃是百濟降將。
在大唐軍中毫無根腳,自然是蘇大為怎麼說,他們便怎麼做。
現在還不到他們說出自己主張的時候。
多配合蘇大為的行動,展示自己的能力與忠心,才是正途。
對他們來說,蘇大為便是他們晉升之階,也是恩主。
定然是要好好追隨。
婁師德低頭細思著。
他懷疑方才蘇大為提起倭國的山多金銀,是故魏曹操“望梅止渴”之計。
不過他雖然不太想在倭國久駐,但大的方向上,還是與蘇大為利益一致。
自然也不會將此事去跟旁人說。
不提婁師德等眾將的想法。
安文生眉頭微皺,看看遠處崎嶇的山道,頗有些心緒不寧的道:“阿彌,其實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你為何一定要堅持對倭國用兵。
為了穩住百濟的局面,咱們只能抽調兩千餘人,就靠這點人手想平倭國,這太冒險了。
只怕蘇定方都沒這麼做過。”
“也不是啊,蘇總管當年擊東突厥時,帶著幾百人趁著風雪直撲王帳。”
“賊你媽,那時是衛國公李靖在指揮戰役,蘇定方只是前鋒,背後是大唐傾國之力,能一樣嗎?”
安文生跟蘇大為在軍在呆久了,說話都變得火爆許多。
不像以前說話還拿捏著身份,端著架子。
看一眼蘇大為那副笑嘻嘻,油鹽不進的樣子,安文生吸了口氣,讓自己心情稍微平復點,他頗有些語重心長的道:“阿彌,你決定的事,我一向不甚提意見,哪怕是當年你在蘇定方軍中徵西突厥,突然決定要去吐蕃尋聶蘇,我都不曾說過你半分。”
看了看蘇大為的表情,沒有顯出不高興。
他接著道:“但是此次以兩千人來攻打倭國,並且定的目標還是掃平倭國,這目標是否有些太不切實際?
倭國據我瞭解,比百濟還要大上許多,而且是由許多島組成。
我們遠道而來,客軍作戰,人源不足,戰馬也少,後續的補充也很成問題,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何要做此不智的決定。”
“但是當日我提出來時,你並沒有反對。”
蘇大為看向安文生,目光銳利。
“你在眾將前的決定,我總不能不給面子吧?”安文生搖頭道:“況且當時我以為你只是說說而已,藉著白江之戰,略為出手懲戒一下倭國,亦無不可。
誰知你居然動真格的。”
蘇大為笑起來:“你說,高句麗偏安於遼東,為何從前隋至太宗,至當今陛下,都一再發兵徵高句麗,有這個必要嗎?”
這個問題,令安文生微微一怔,想了想道:“中國之地,西北高,而中央低。
無論從西邊還是北邊來的鐵騎,都有從高向低俯衝之勢。
棋弈之道中,有金角銀邊之說。
這兩邊,都屬於金角,要保證國家安穩,兩地皆為必徵之地。
絕不能容許有強敵在此積蓄力量。
否則早晚必有一戰。
所以趁本國有餘力時,務必要提前布子,解除隱患。”
蘇大為倒是沒想到安文生會有這麼一番見解,點點頭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安文生眼睛一亮,頗有些意外的向他道:“阿彌你還真是,屢有出人意表之語,細思卻又大有道理。
臥榻之側,卻是高度精煉之語。”
“你既然明白臥榻之側的道理,也就不難明白,我為何要徵倭國。”
蘇大為微微一笑道:“東邊的威脅首先是遼東的高句麗,其次是百濟和新羅。
最後是倭國,也是必徵之地。”
這話說得,安文生臉上露出狐疑之色。
“高句麗、百濟、新羅這三國都屬半島,與中國相連,自然是必取之地。
但倭國隔著大海,我們有必要嗎?
對我中國又有何威脅。”
“文生,你錯了。”
蘇大為收起笑容,向安文生認真的道:“再過幾年,你就知道,這個國家的人不是那麼簡單。
他們畏威而不懷德,又極其善於學習。
在我們強大時,他們會是最恭順的奴才,一旦中國衰落,這倭國,又會化身為強盜,不斷騷擾和劫掠我們。
甚至生出不該有的野心。”
說這番話時,蘇大為是想起後世。
想起千百年來,倭國與中國的種種恩怨糾纏。
在中國的歷史上,沒有一個國家,做為學生,與中國文化相連這麼深。
並且也沒有一個學生,最後噬主,將中國傷害那樣深。
而在後世,當中國想要復興時,那個大海里小蟲一般的島國,又像是一道鎖鏈一樣,禁錮著中國向外的腳步。
安文生有些吃驚的看著蘇大為。
剛才一瞬間,他感覺蘇大為像是變了一個人。
那樣嚴肅,甚至是冷酷,就像是面對敵人一樣。
安文生皺了下眉,白白胖胖的臉上,噗嗤一笑,搖頭道:“是我多事了,你有你的想法,我卻是關心則亂。”
看向蘇大為時,他輕呼了口氣:“阿彌,你要記住,自己現在並非是一個人,你之一身,已經繫了許多人的榮辱,千萬不要冒險。
若事有不諧,大可東山再起,不必過份執著。”
“我有分寸的,你放心。”
蘇大為從馬背上,伸手過去拍了拍安文生的肩膀,詫異道:“咦,這手感又厚了些,文生,你不簡單啊,軍中伙食這麼難吃,都擋不住你變胖。”
“你滾!少說噁心人的話!”
安文生一臉嫌棄的拍開他的手:“我在長安,這身量可是標準的美男子。”
“是是,怕了你了。”
安文生說得沒錯,大唐富庶,隨著飲食條件的改善。
上層貴族已經越來越多小胖子。
白皙豐腴。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
審美是一個自上而下,悄然改變的東西。
“對了,阿彌,我還想起一事,想要問你。”
安文生左右看了一眼,向蘇大為收起聲音,以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微聲,神神秘秘的道。
“什麼事?”
蘇大為騎在龍子身上,有些詫異的看了一眼安文生。
龍子性烈,尋常的馬也難已與它並肩。
會被它踢咬致殘。
安文生也不敢太近,只能落後半個身位,從馬蹬上探起身子,聚起聲音道:“就是……你這幾次,都是把聶蘇小娘子留在後方吧?”
“嗯,怎麼了?”蘇大為有些迷惑,不知安文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是覺得,你是不是有意在避著小蘇?”
“咳,什麼話,她是我妹子,我用得著避嗎?”
“之前在泗沘城,還有這次,你可都把她留在後面,就算她求你,你都沒帶上。
你敢說,沒有別的想法?”
“呀啊呸!”
蘇大為臉上勃然變色。
先前安文生質疑他要攻打倭國,他都沒生氣。
但現在臉上氣急敗壞的表情,不似做假。
好像真被安文生戳到了痛處。
“熟歸熟,要是亂議我跟小聶的感情,當心我發火。”
“惡賊,我是看著你倆這樣著急,休要不識好人心。”安文生此時反倒是一副優刃有餘,悠哉悠哉的模樣。
只是壓住音量,繼續向蘇大為傳音道:“從突厥大草原,吐火羅,到吐蕃大雪山,到長安,到百濟,這一路,我可是看著你們兄妹倆過來的。”
“你此話何意?”
“呸,你瞞得過別人,你瞞得過自己嗎?聶蘇分明對你有意,你不知如何應對,所以才故意躲著她是不是?”
“神經病!”蘇大為臉色倏然大變,一提韁繩,想要加快速度離開。
不料卻被安文生從側後面過來,一長手臂,一把攥住龍子的韁繩,在蘇大為耳旁壓低聲道:“你要知道,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小蘇的感情,你終要面對的。
不要因為你喊她一聲妹子,就真是妹子了。
當今武皇后,以前陛下還得叫她一聲……”
話音未落,龍子憤怒的一聲咆哮,後蹄一甩。
正正踢中安文生胯下戰馬。
這匹黃膘馬跟隨安文生也有數年時間,此時被龍子一腳踢得整個飛了起來。
戰馬少說有七八百斤的份量,但在龍子一蹄之下,就猶如破布娃娃一般甩飛,這份力量,恐怖異常。
安文生在空中一個騰轉,胖大的身形卻靈活似狸。
雖然安穩落地,卻弄得灰頭土臉。
而伴他數年的黃膘馬,在空中就傳來骨骼折斷的爆鳴。
落地後,胸膛塌陷,從口鼻中鮮血狂噴,眼看是不活了。
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
蘇大為臉色微變,一拍龍子,翻身下馬向安文生內疚道:“文生,對不住,龍子性烈,不慎殺了你的馬,回頭我賠你一頭。”
“不必了。”
安文生臉色有些蒼白。
他站起身喘了口氣,接過親衛送上來的備用馬,翻身騎上去。
“從接近龍子,我就知道會有這個風險,路是我自己選的,只希望,沒有看錯。”
安文生一語雙關的道。
“你說的話,我會慎重考慮的。”
蘇大為略一猶豫,突然耳根微動。
抬頭望天時,隱隱看到天空有一個小黑點,在視線中不斷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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