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我會做這種事嗎?”
“這……”
這事是如此大逆不道,在大唐律法中,屬十惡不赦之罪。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蘇大為這麼做。
可若不是蘇大為授意,黃腸和碧姬絲這兩個異人,又哪來的膽子?
而且這次蘇大為不惜派出李客去救出魏破延,又命魏破延、高大龍,還有蘇大為新近收服的那位前倭國神道聖女,一起去營救黃腸他們。
這豈不是明著宣告,這事是他蘇大為在背後指使。
若真的訊息傳到聖人耳中。
到那時,蘇大為還能享有眼下這種超然地位嗎?
跟著蘇大為的人,像李博一家,高良、安文生等人,到時又會是何種下場?
有些事不能多想。
越想越覺得,細思極恐。
“阿博,你說人會變嗎?”
蘇大為指了指桌面的茶杯。
李博一時追不上他的思路,呆了一下:“這……會吧。”
就像他以前在西域流浪,現在卻在長安做為蘇大為最得力的幕僚,身份地位權勢,不可同日而語。
居移氣,養移體。
如今就連開國縣伯府中的下人,都被各方看中,暗中想盡方法拉攏。
更何況是李博?
甚至有人傳言,李博乃是蘇大為身邊的“黑衣宰相”。
不知多少人走不了蘇大為的門子。
只得削尖了腦袋,想盡辦法先來結識李博。
只是李博眼光甚高,同時頭腦清醒,不會輕易被各方高門大姓收買罷了。
現在的他,與永徽年間的他,當然不同。
蘇大為也一樣。
如今的開國縣伯,一言一行,都受各方關注。
他避居家中,連聖人和武后都要派宮中太監攜禮物慰問。
一句話,便能改變無數人命運。
這樣的朝中重臣蘇大為,與永徽年間的小小不良人,當然不同。
絕對不同。
蘇大為平靜的看著李博:“依我看來,人有些習慣是很難改的。”
呃?
說的不是身份地位這些,是習慣?
習慣,又是什麼?
平時的言行?
還是……思維方式?
熟悉蘇大為性情的李博,隱隱把握到一絲什麼。
蘇大為輕輕端起茶杯,看著碧綠的茶湯在杯中一圈圈蕩起漣漪。
“你看,你隨我回長安有十餘年了,但是當年在西域那邊,用雪水泡茶的習慣一直未改。”
“呃,這是我的不是,喜歡食不厭精,茶也要飲最好的。”
李博尷尬的道。
蘇大為擺擺手:“我說的不是這個,而是一個人的思想、三觀,思維邏輯,有他自己的方式,哪怕環境變了,有一些根本的東西,是很難改的。”
他舉了舉杯:“如你喜歡巴顏喀拉上的雪山水,而我,無論到哪裡,都想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李博精神一振,脫口而出:“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
故善戰者,能為不可勝,不能使敵之必可勝……
守則不足,攻則有餘。
善守者藏於九地之下,善攻者動於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
這是《孫子兵法》中的話,也是蘇大為最喜歡的一段兵法論述。
從蘇大為參軍以來,他便一直按著這條準繩去做。
開始時,是減少自己的錯誤,儘量不暴露任何弱點,可敵人可趁之機。
漸漸的,他的兵法越來越厲害,廟算也越來越厲害。
甚至可以用故意暴露出來的弱點,去引誘敵人做出他想要的反應。
而以敵人的反應,反推出敵人的弱點。
最後一擊必勝。
到了這一步,就連蘇定方和李勣等大唐軍神,也認為蘇大為已是年青一輩的名將。
以用兵而言,在這個年紀段,大唐無人是蘇大為的對手。
“其實一個人的思維方式,很難改的,這和自己的出身,和家庭環境有關,和經歷有關。”
蘇大為似乎在與老友閒談。
在對著李博的時候,十分放鬆,隨口道:“我初為不良人,並不懂得查案,直到遇到狄仁傑大兄,見識過他的破案手段後,我才知道,人與人的差別。”
“差別?”
“論斷案如神,見微知著,我不如狄仁傑大兄,這是天賦,羨慕不來。”
蘇大為嘴角含笑,思緒似乎飛回到永徽年間,在柳娘子的小院裡,初識狄仁傑的一幕。
“但我也有我的長處,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長處,知道自己的長處,將其發揮到極致,便能無往而不利。”
聽著蘇大為的話,李博若有所得。
這些年跟著蘇大為,他也習慣了蘇大為這種說話方式。
有時聽起來好像是顧左右而言它,但其實只是從另一角度,在說同樣的問題。
阿郎的長處……
李博細思著,最佩服他的,大概就是天馬行空的想法,那些靈思妙想,層出不窮,常有驚人之舉。
不提他那種種神異的發明。
就說徵吐蕃之時,誰能想到,在雪谷中,他居然會利用雪崩去對付吐蕃軍?
在徵高句麗時,掘了大同江,去淹沒平壤城,一戰定乾坤。
在守百濟,防禦百濟復國叛軍時,又令趙胡兒率一支人,穿上飛翼,神兵天降,飛入叛軍守的石城。
蘇大為的思維方式,絕不是普通唐人那種。
李博說不上來,但隱隱有一種感覺,有時候覺得自家阿郎,實在不像是唐人。
也不像是任何一國的人。
天知道他哪來那麼多的腦洞和見識。
蘇大為不知李博已經越想越遠,耐心的道:“我的思維方式,比之在狄仁傑大兄的斷案,自然是不如,若論比朝中的那些高官大臣,這政爭權謀,也大大不如,但我有我的優勢。”
他向著李博微微一笑:“我所擅長的是大資料。”
“大資料?”
李博一臉懵逼,這個詞,聽著怎麼每個字都明白,但連在一起,便不懂了呢?
“就是大案牘術。”
蘇大為笑道:“掌握海量的資訊後,從中剝繭抽絲,有一整套邏輯方法,將唯一的答案窮舉出來。”
他向李博認真的道:“無論用兵,或者用事,我都是這一套方法,從沒改過。”
泌人心脾的茶香飄起。
李博起身,提起茶壺替蘇大為杯中續上茶湯。
“阿郎,所以這次的事,你是想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李博沉吟道:“可我還是不明白,這與黃腸他們闖入宮禁,有何關係?”
無論如何,派手下異人闖入宮中,這不是什麼不可勝,這是自己遞刀子給敵人。
現在雖不能確定站在幕後的人,究竟是不是李相。
但李敬玄的嫌疑很大。
在如此大的政爭漩渦裡,旁人避之唯恐不及。
那一夜的事,涉及到政爭、黨爭、關隴與皇權,武后與權臣、寒門與高門,還有,還有就是遷都之爭。
這種情況下,阿郎你為何要令黃腸他們夜闖禁宮?
以李博之智,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也看不清蘇大為的佈局。
但他相信,以蘇大為的智商,手段,絕對不會出昏招,做出授人以柄的事。
究竟是為什麼?
他的雙眼,帶著濃烈的疑惑和不安,看向蘇大為。
一不留神,手中茶壺一抖,多餘的茶水漫過蘇大為的茶杯,向下傾瀉。
“啊……”
李博心中一驚。
卻見蘇大為茶杯舉起,滿溢位的茶湯又被吸回杯中。
一時間,茶湯高出杯沿數寸,但卻顫顫巍巍,如荷葉上的露珠,被無形的力量吸住。
蘇大為撮唇一吸。
真元暗吐。
碧綠的茶水化為一道水線,吸入他的唇中。
如長鯨吸水般,一飲而盡。
他現在的修為手段,早已通玄。
行立坐臥,等有超乎常人的神通異能。
“一個人的稟賦,要看環境,也要看天賦,論斷案,我不如狄大兄。論權謀手腕,我不如朝堂上那些老狐狸。然而我也有我的優勢,有人要在背後算計我,我也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蘇大為的臉龐上,雙眼燦如星辰。
“阿博,這個棋局,我只說給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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