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言和
幽州城內的兵馬仍足以守住此城,幽州城內的存糧足以再支撐三年所用,可是內外隔絕,縱目所及不見援兵旗號的煎熬卻是讓人難以承受的。尤其是皇帝和太后都在幽州,如果一個帝國的最高統治者和他的帝國臣僚們足足三年不能取得任何聯絡,那這天下還能在他的掌控之中麼?
困守幽州城的蕭綽並不擔心眼皮子底下的戰事,宋軍雖然驍勇,可作為遼國南京的幽州城,又有她和皇帝在,有大於越耶律休哥在,絕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她真正擔心的是外線,失去了統治者的帝國,也許不需要外敵,就會從內部崩潰了。
南院有文臣郭襲,在武將耶律斜軫,北院有室昉,這都是她足以信賴的臣子,可是帝國臣僚對他們的服從,源於自己對他們的信任,當自己和整個帝國失去聯絡的時候,他們很難震懾臣僚,尤其是……尤其是宗室子弟,耶律家族多的是虎狼男兒,他們本來就對小皇帝不太服氣,全賴自己的鐵血手腕,才牢牢地把持住了帝國的政權和軍權,一旦與外界斷絕聯絡,無需三年,只需一年功夫,皇室宗親們就一定會生起異心,擁立新主,把她和皇兒拋棄掉。
為此,蕭綽憂心忡忡。
仰望滿天星辰,蕭綽幽幽一嘆。
清冷的夜,無風,天空中是疏朗的星,她並不恨楊浩,她是一個統治者,坐在她這個位置上,她知道楊浩的立場,也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如果換了她在楊浩的位置上,她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可是,楊浩的胃口到底有多大,這場戰爭會不會打到不可收拾呢?
“孃親……”
牢兒揉著惺鬆的睡眼跑出來,後邊跟著幾個宮婢,蕭綽急忙走過去,把他抱起來,用披風裹在他的身上,嗔道:“不好好睡覺,你跑出來做什麼,看你,都睡出汗了,著了風寒怎麼辦?”
牢兒撒嬌道:“孃親,牢兒要孃親陪我睡。”
蕭綽在他額頭點了一下,嗔道:“牢兒,你可是一國的皇帝,不比尋常家的孩子,孃親有許多事要做,你要乖些。”
“喔……”牢兒乖巧地應了一聲,眨著一雙黑亮的眸子想了想,問道:“孃親是在想怎麼打敗楊浩嗎?”
蕭綽幽幽地嘆了口氣沒有回答,牢兒又仔細想了想,氣憤地道:“孃親,那個大惡人為什麼要來打我們?他喜歡打仗麼?”
蕭綽抱著他,緩緩行於廊下,燈燭盞盞,映得她的臉色忽明忽暗:“牢兒,沒有人喜歡打仗,打仗,有時候就像水到渠成,發展到那一刻,自然就要打了。今天他不來打我們,來日我們就要去打他們。原因很多很多,這並不是帝王個人的好惡可以決定的。”
“帝王,富有天下,權傾四海,掌控所有人的命運,唯我獨尊,可是做為代價,被推舉到所有人最巔峰處的皇帝,代表的就是他的統治基礎的願望和利益。普通人想不到看不到的事情,你必須要看得到想得到,你要比所有人站的更高,看的更遠,走在所有子民的前面,代表他們的利益,你才能成為所有人擁戴的人,否則,總有一天,你、或者你的繼承者,就得被他們拋棄。江山更迭,帝國興亡,說穿了其實就只有這一個原因。”
當權者的宿命,不同的立場背後,就是不同的利益集團這座大山。如果你背了自己的利益集團,那麼這座靠山馬上就會變成壓你至齏粉的力量,你將從這座山的巔峰,立刻變成墊底的基石。要順應本階級的立場,皇帝才可以唯所欲為,其他人就算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大不了甩手不幹,做回一介布衣,而皇帝,皇帝站的太高,所以沒有退路。
這些道理,年幼的牢兒當然還不太明白,望著兒子天真無邪的眼睛,蕭綽輕輕地嘆了口氣:今夜很寧靜,守軍固然疲憊不堪,相信城外的宋軍日子會更加難過,今晚或許不會再有戰事了,就……陪兒子好好睡上一晚吧。
蕭綽想著,在寶貝兒子額頭輕輕一吻,正欲抱他回房,忽聽遠處一陣廝殺聲撕破了夜的寧靜。
蕭綽停住腳步,暗暗嘆息一聲:“又開始攻城了麼?”
正要把兒子交給宮女,趕去城頭看看,她忽然發覺今晚有點異樣,廝殺聲只自北城傳來,其他三城寂然無聲,這與宋軍一旦發動,便四城齊攻,滿城殺聲震天的場面截然不同。
蕭綽心中怦然一動:“這種情形有些古怪,莫非……莫非有援兵趕到,而且……已經突破宋軍外圍防線,攻到了幽州城下?”
一念及此,蕭綽趕緊把兒子交給侍候他的貼身侍婢,急急向前庭趕去。
“孃親?”
牢兒不捨地叫,蕭綽根本顧不及回答,她手按劍柄,已一陣風的衝到前庭,廝殺聲驚醒了府中侍衛,戰馬早已背後,蕭綽翻身上馬,府門大開,一眾人馬狂飈出去,徑直奔向北城。
疏朗的星空下,大地呈現著淺灰色,從城頭望下去,可以清楚地看見遠遠的有一道銀河般的流火隊伍正在向幽州城下逼近,從激烈的喊殺聲和火把劇烈的搖晃可以看出戰半的激烈,耶律休哥扶著垛口,緊張地看著那支隊伍,暗暗祈禱著他們能夠突破宋軍的防線。
他不是不想開城接應,城下抵門的條石,封門的大木,乃至塞門刀車等障礙物早已搬開了,三千全副披掛的鐵騎已準備停當,但這是黑夜,他必須確認那確是自己的人馬在衝陣,楊浩詭計多端,焉知不是想要詐城?太后和皇帝都在城中,他必須慎之又慎。
城外的鐵騎正不計犧牲地往幽州城下靠近,刀如匹練,鮮血四濺,不斷有人應聲落馬,不過此時人命如狗,誰還理會誰的死活。一個遼軍揮刀斜劈,剛剛將一名宋軍劈成兩半,一枝長矛已閃電般從旁殺到,噗地一聲自小腹貫入,直入腑臟,神仙也救不活他了。
類似的場面在到處上演,鋼刀在昏暗裡瘋狂地揮劈,無情地撕裂骨肉,如砍瓜切菜一般,一個人倒下,便有更多的人撲上去,隨即又被洶湧的浪潮吞沒,成為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重大的犧牲換來的是一步步向幽州城下靠近,這支遼軍所有將士就像飛蛾撲火般無所畏懼,義無返顧。 他們是死士,在離開上京城的時候,上京留守除室大人就已在花名冊上銷去了他們的名字,並把他們的家眷全部集中起來。
哪怕他們全部喪命在此,只要把外面的情形以書信的方式射上城頭,讓太后娘娘知道帝國現在危急的情形,那麼他們便人人都是烈士,而且是對大遼國立下不世之功的烈士,只要大遼存在一日,他們的子孫後裔便可以得到朝廷的奉養,這是除室大人與上京諸皇室宗親、各路王爺、酋領們對天盟誓,他們許下的諾言。如果失敗,不管他們是否竭死力戰,家眷全部充沒為奴,絕不寬宥。
是以,人人效死,該部遼軍全力突進,攻勢兇猛,其情其狀,較之當初楊繼業率八千死士衝擊宋營襲殺趙光義時毫不遜色,遼軍所過之處,人屍馬骸橫七豎八,斷頭戳肢慘不忍睹,鮮血混合泥汙,滿地暗紅,難辨敵我,巨大的犧牲,和亡命的勇氣,讓他們向幽州城下一步步靠近。
“怎麼回事?”
蕭綽奔上城頭,耶律休哥忙道:“太后,城下……”
蕭綽只掃了一眼,又道:“為何不出城接應?”
耶律休哥躬身道:“宋軍狡詐,臣恐……”
剛說到這兒,一名遼軍突破重圍,瘋狂地奔向城下,口中用契丹語大聲吶喊,遼國立國久矣,自然在自己的軍隊建設中也有一套成型的制度,比如在這種特殊情況下的聯絡問題,如果沒有一套事先擬定的暗語,那豈不是除了接信將領認識的人,再也無人可以傳遞情報?
一聽清了那人高喊的內容,耶律休哥騰地一下跳了起來,忘形之下甚至忘了向蕭綽見禮:“開城,接應!”
說著飛奔下城,跳上一匹駿馬,大槍已握在手中。
城下遼軍早已準備停當,城門立即轟隆隆開啟,吊橋同時放下,耶律休哥一馬當先,率鐵騎衝了出去。
城下那名遼軍只喊了幾聲,就中了宋軍的箭矢跌落馬下,耶律休哥帶著人風馳電掣一般地衝去,自有人架起那人急速退回城去,其他兵馬則緊隨耶律休哥,殺向宋軍陣營。
宋軍中軍大營,楊浩一身戎裝,靜靜地立在吊半望樓上。
伸手可摘星,高處不數寒。
遠處,流螢似的遼軍隊伍漸漸與城中接應的兵馬匯聚到一起了,楊浩暗暗地吁了口氣。
圍城之戰,如果曠日持久,對他來說同樣是不可承受之重。他才剛剛接收宋國江山,他需要一場大捷來鞏固帝位,卻不是一場弄到天怒人怨的長期戰爭來動搖他的根本,大捷是可以讓國人揚眉吐氣的,但是戰爭也有戰爭成本,如果像漢武帝那樣把祖、父兩代苦心經營的積累全都耗個精光,把全國五分之四的人口弄得家徒四壁賣兒賣女都無法活命,那就是窮兵黷武了。農耕民族的戰爭成本,較之遊牧民族,實在是不僅以倍數。
過猶不及,凡事有度。
漢武時江山已付數代,雖然他的戰爭鬧到民不聊生,怨聲載道,至少沒有被人推翻他的統治,而眼下的楊浩卻很難說。
該結束了,希望她……在這個時候不要像一個普通的女人般,情緒戰勝理智,固執地寧可玉石俱焚。
不,她不會的!
因為……她是蕭綽。
女中巾幗,唯武曌與蕭綽,她一定會做出明智的選擇的。
“轟!”城門重重地關上了,耶律休哥浴血廝殺,搶回百十個破陣的遼兵,匆匆退回城去。
騷動一點點平息,很快重又歸於平靜,城上城下又恢復了黯淡的銀灰色。
上京信使趕到的訊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傳播速度,很快傳遍大街小巷,城中的軍卒百姓盡皆知曉,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人徹夜不眠,靜靜地翹首企盼著進一步的訊息,企盼著信使能帶來拯救他們走出絕望之境的訊息。
楊浩在望樓上又靜靜地站了很久,才一步步走下來。
他剛一下來,就有一個人搶在宋軍的將帥們前面跑到身邊,畢恭畢敬地攙扶著他,好象生怕他跌倒了似的,殷勤的讓人肉麻。
這個人是女真族安車骨珠裡真頭人的堂叔烏林苔,就是他趕赴西夏,問計於摺子渝的。楊浩微微一笑,既沒有因為他的殷勤而怡然自得,也沒有什麼厭惡鄙夷。
他們就是這樣,畏懼你、有求於你的時候,可以敬獻他們的美人給你,可以恭維你是天可汗;實力遠遠不及你時,他們可以無比馴服,如女真之於契丹,如蒙古之於女真 ,若說能屈能伸,他們才是真正的勾踐傳人,他們只尊重實力。
“官家想與遼人議和,必然是思慮深遠,小人不敢妄議,只是……遼人雖在官家天兵面前不堪一擊,但是對我們來說,卻仍是不可戰勝的敵人,到時候遼人遷怒於我們女真,那可如何是好?我們女真,可是真心投效官家的呀。”
“你放心……”
楊浩微微一笑:“你們反抗契丹,固然是遼人壓迫過甚,無法生存。可是朕一路北伐,你們出力甚居,朕怎麼會拍拍屁股就走,讓你們面對遼人的報復呢?呵呵,朕已經為你們打算好了,如今山前七州,除了幽州,已盡在朕的手中,議和成功後,朕會於瀛、莫、涿、幽、順、檀、薊駐兵屯守……”
烏林苔猶豫道:“恐怕……遠水難解近渴。”
楊浩笑道:“朕還沒有說完呢,你們既已棄遼就宋,你們若受遼人欺侮,那豈不是削了朕的臉面?朕現在挺進遼陽府的兵,議和之後就不回去了,朕會讓他們駐屯於你們與遼人的邊境地區,如果遼人有意欺壓,朕還會就近增兵,你們的安全無需擔憂。”
楊浩一面走,一面道:“朕已令朝中根據你們那裡的情況重新核定每年的貢物,體恤你們生存不易,儘量減免貢物,北珠和海東青就免啦……”
烏林苔喜出望外,感激涕零,滔滔如黃河之水的馬屁脫口而出。
楊浩拍拍他的肩膀,呵呵一笑不語。
女真諸族的分佈範圍,大致就是粟末靺鞨族建立的渤海國範圍,也就是後世的東三省一帶,且與室韋相連,這麼多年來,女真雖漸漸崛起,但是在遼國的欺壓和有意分化之下,始終沒有壯大起來,他們到現在為止還在為溫飽而苦惱,根本就沒有對政權的渴望和覺悟,因此對宋國駐兵意味著什麼也就根本不會有什麼深層的認識。
女真完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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