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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3章 歸義(2/2)

作者:月關
就代我父王執行國法,砍了你這老東西的狗頭!”

曹子曰說罷,戟指一點,厲聲喝道:“來啊,給我宰了他!”

曹子曰和索超的侍衛立即一擁而上,四柄彎刀先向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一擊,趁其侍衛揮刀格檔之機旋風般一轉,四柄彎刀交錯而下,帶著嗚咽著的風嘯聲卷向張承先,這一刀之威,竟似要把他的腦袋切成四半。

陡地一聲清嘯,如鶴鳴長空,張承先一動不動,他身後那個唇紅齒白,俊俏得像個小丫頭的童子卻突然鬼魅般閃到了他的身前,揮臂一輪,“鏗鏗鏗鏗!”四聲清脆的兵器交擊聲,大袖碎片漫天飛舞,小童露出了一條白生生的手臂,手中倒握的一柄森寒鋒利的短劍已露了出來。

張家的子侄眼見家主遇襲,都驚駭莫名,他們早已見識過這小童出神入化的武功,也相信她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家主,正因為如此,才把這次聚會設在這樣一覽無餘,無處埋伏伏兵的所在,當然,若非如此,曹子曰和索超這些早與張家有些齪齟的人物也不會輕率赴宴,毫無戒心。饒是如此,見識了那四名侍衛刀客霹靂一般的刀光,他們還是驚出一身冷汗,直到小童成功地化解了對方的攻勢,他們才大大地鬆了口氣。

幾個張家子侄搶步上前就要把老家主給扶下來,張承先卻擺了擺手,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那小童架開四刀,擰腰向左虛晃一招,突然瞬間加速,撲向當面之敵,劍光橫空,猶如一縷銀線飄舞,交擊時不斷傳出,一道匹練般的刀光,一道銀錢似的劍光穿梭,兩道光束漫空激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上,忽焉在下,快得目不暇接,其餘三名刀客本要搶向張承先身邊,此時已被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侍衛攔住,一見夥伴危急,急忙返身殺了過來,可是三人速度雖快,比起那小童和另一個侍衛一個攻一個退的速度還是差了一籌,罡烈的刀風只在那小童身後呼嘯,總是差之毫釐,不能傷他半分。

被小童壓制住的那名刀客武功確也了得,可惜他這種大開大闔的西域刀法碰上了這麼迅捷如電的劍術根本施展不開,那刀客連退七步,刀刀劈閃格架,七步退過,忽地大吼一聲,放棄防守,一招力劈華山,霍地一聲猛劈下來,那小童抽身疾退,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虛影。

刀光劈破虛影,尖端直入地面,“砰”地一聲,黃沙飛揚,那刀客雙手握緊刀柄,怒目圓睜,一動不動,喉間鮮血已汩汩而出。那小童卻是看也不看,身形一退,手中劍立即幻化成重重劍影,一聲驚心動魄的劍鳴清音突然響起,炫麗的劍光又自一名刀客喉間劃過。

隨即那人身子被小童向前一帶,堪堪迎上另一名刀客席捲而來的刀光,紅光乍閃,血腥氣四濺,那刀客措手不及,一刀把自己的夥伴劈成了兩半。

只剩下了兩個刀客,那小童的動作明顯悠閒起來,一個眉目如花的妙齡小童,赤著一條白生生的藕臂,手中一道銀絲漫卷,指東打西,縱橫自如,倏進急退,飄移如風,舉止動作說不出的詭麗,那雙清澈如水的大眼睛還有餘暇不時瞄上曹子曰和索超一眼。

此時院外的人也動了手,雖說陰楚才和李夕羽的人事先有所準備,但是各家的侍衛都單獨站在一起,一見院中開始行動,他們猝然偷襲也只能傷了一個兩個,剩下的人都纏鬥在一起,而其他幾家的侍衛見自己家主做壁上觀,也都掣出了兵刃,退到一邊,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動手。

曹子曰和索超見了那小童可怖的武功,不禁嚇了一跳,這幾十年來張家日漸沒落,為了避禍門下子侄多棄武從文,張家也從來沒有招納大批的門客和家將,他們實未料到一個小小童子竟有這樣的武功,兩人頓萌退意,彼此對視一眼,曹子曰喝道:“退,帶兵來!”

二人拔腿衝向門外,只要搶得了馬匹,再無人能攔住他們去路。誰料這時那些青衣小帽的家僕們突然一扯右臂衣袖,“嗤啦啦”一片響,人人袒了右臂,臂上綁著袖弩,對準了他們的身子,在這麼近的距離內,兩人就是化作飛鳥,也休想逃去。

袖弩這東西在中原發明瞭也沒有多久,曹子曰和索超從未見過這種東西,眼見那些人揚起右臂,臂下拴了一隻小小圓筒,雖然知道必是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卻不明白那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兩人還是加快速度向外狂奔,這時陡聽身後一聲清叱:“不許放箭,要活的!解決他們的侍衛!”

隨即就聽兩聲慘叫,二人聽的清楚,竟是自己侍衛,不由心中發寒,足下發力,短程內竟快逾奔馬。那小童解決了兩個刀客,一個燕子三抄水便追了上來,曹子曰和索超比著賽似的往外跑,眼看離大門只有三步之遙,就聽衣袂破風聲起,兩人後心同時中了一腳,整個人都向前僕了出去,頭正抵在門檻上。

曹子曰胸前衣衫和肌膚都蹭破了,火辣辣地疼,頭抵在厚實的門檻上,撞得頭暈眼花,他雙手撐在剛欲跳起,一隻芒鞋就踏到了背上,腳丫不大,卻重如山嶽一般,將他整個人又結結實實地壓在了地上。

那小道童腳踩曹子曰,劍指索超,左手掌背一蹭鼻子,脆聲道:“就你還二太子呢?你這樣的,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啊,太監還差不多,跟我大叔鬥?哼!”

半城,以歸義大街為線,東邊是張、索、陰、李、汜、閻、安、令狐八大世家的子侄、家將、護院、佃傭們組成的隊伍,西邊是歸義軍的人馬,雙方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因為替父親鎮守沙州的節度留後曹子言沒有親自赴宴,張家未能把歸義軍控制在手中,他們緊急徵調各大家族中所有能戰之士,暫時組成了一支民軍,依託地勢,佔據了半城,同時派人迅速出城與艾義海聯絡,調他的輕騎趕來沙州。

索氏家主被張承先控制住,以他為質,脅迫索家也參與了叛亂,現在形成了沙州八大家族與掌握著軍隊的曹氏家族的對峙局面。曹子言下了最後通諜:一個時辰之內,務必放了他的二弟子曰,棄械投降,否則立即發動進攻。

張府,張承先大袖背於身後,慢慢地踱著步子,聽孫兒張牽把街頭對峙的情形敘說了一遍,忽而佇足道:“雖說我張家久已不問沙州之事,可是歸義軍畢竟是我張家先祖一手建立,我就不信,歸義軍的兵,會向老夫投槍射箭。我去,親自說降!”

張家的子侄們一聽大驚失色,他的四子張雨變色道:“爹,萬萬不可,現在咱們已經把八大家族拉了過來,佔據了半個沙洲,咱們只要守住這半座沙州城,就已算是大功告成了,等楊太尉的兵馬一到,局勢必然扭轉,爹偌大年紀,豈可輕身涉險?”

“蠢兒!”

張承先冷斥一聲,環顧子侄家人,語重心長地道:“曹子言沒有親赴老夫的邀請,這就是一個大變數啊。當初,一個索勳,我張家的一個女婿,就能發動兵變,奪取大權,何況如今曹家已控制歸義軍數十年?我張家,現在依靠的只是祖宗餘蔭,只是義潮公的威名,我們強勢一些,霸氣一些,才能加強我們對歸義軍將士的影響,徹底控制沙州的局面。

如果我們坐等楊太尉援兵而沒有進一步的舉動,我們對歸義軍造成的震撼就會漸漸消失,不等楊太尉的援軍趕到,曹子言就會發動進攻,雖說我們八大氏家已聯起手來,可軍隊在曹子言手中,咱們的子侄、家將、佃傭們,真要打起來怎麼能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對手?一著不慎,就會前功盡棄呀。”

張承先把手放在兒子肩上,輕輕拍了拍,老眼溼潤了:“兒啊,如今,你也是快七十的人啦,白髮蒼蒼,滿面皺紋,你的大哥、二哥、三哥,都已先我父子而去了。為父在這有生之年,只有兩個心願,一個,是想去長安,祭拜義潮公的陵墓,奉獻一杯水酒,儘儘子孫的孝道國;一個,就是想讓咱張家重新興旺起來,陰家、李家他們那些家族本就是沙州大族,安於現狀,可是張家不同啊,咱們張家,一手建立了歸義軍、咱們張家的祖上,是稱過皇帝的,怎麼著,也不能淪落成一個商賈人家,守著這沙漠裡巴掌大的地方過日子,咱張家的子孫,就算不能稱一世之雄,也要當一面之雄,這才不算丟了咱張家祖先的臉面吶。”

張承先唏噓一陣,又道:“半城之功,有可能前功盡棄,為父要拿下整個沙州城,把一座完完整整的城池交到楊太尉手上,這才能成為我張家的進身之階,你懂麼?”

張雨激動地道:“爹,那兒替你去!”

張承先搖搖頭,壽眉一振道:“張家漸趨沒落,身為張家的子孫, 為父難辭其咎啊。如能繼先祖之餘烈,振臂一揮,創此義舉,九泉之下,我才有臉去見列祖列宗,兒啊,不要和為父爭啦!”

馬燚聽了張承先的主意,立即搖頭道:“不可,這樣做太冒險了,就算普通的歸義軍士不敢對老先生不利,可是曹家統治沙洲多年,難免有些心腹之士,但有一人施放冷箭,老先生就有性命之險。萬萬不可。”

張承先含笑道:“我相信,楊太尉駐馬瓜州,久不攻城,也是不想與歸義軍兄弟相殘,如果能不戰而降歸義軍,這是一樁天大的功德,若是老夫一人之死,能避免千百將士之死,同樣值得。老夫主意已定,你就不必阻攔了。”

馬燚反覆勸阻,張承先執意要去,無奈之下,馬燚只好道:“這樣的話,請老先生內著軟甲,由在下陪你一同前去,先生不可越過街心,如有什麼不測,馬燚全力以赴,總要保證先生安全才好,要不然……大叔一定會責怪我的。”

張承先呵呵笑道:“看到你,老夫就曉得楊太尉是個仁義之人了,成,我聽你的,便穿一身軟甲,儘量保住我這條老命罷了,呵呵呵……”

歸義大街兩側盡是舉槍張弓嚴陣以待計程車卒和百姓,整條寬敞的大街上卻是寂寂寥寥,連一條狗都沒有。

忽然,被八大家族佔據的東城一側,一個皓首布衣的老人緩緩走了出來,身後只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童子,對面正嚴陣以待的歸義軍將士都納罕不已,紛紛交頭結耳起來,漸漸的,有人認出了那老人的身份,竊竊私語聲匯聚成一股聲浪,歸義軍的陣容頓時騷動起來。

曹子言按刀望去,就見那身穿曲裾禪衣,峨帶高冠,腳踏高齒木屐,儼然漢唐古人的老者往街心一站,看了看刀劍森嚴,壁壘分明的大街兩側,忽然雙臂一振,亢聲說道:“老夫是歸義軍節度使、瓜沙肅甘涼等十一州觀察使、檢校禮部尚書,金吾大將軍張義潮後人、張承先!”

對面的聲浪更趨強烈,張承先頓了一頓,又道:“歸義軍的將士們,你們可知道何謂之歸義?大唐宣宗,感於我歸義軍之壯舉,曾有讚譽,可為註解: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這就是歸義。

歸義軍是家祖義潮公一手創立,義潮公素懷大志,自幼喜誦《封常清謝死表聞》:冀社稷復安,逆胡敗覆,臣之所願畢矣。仰天飲鴆,向日封章,即為尸諫之臣,死作聖朝之鬼。若使歿而有知,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

義潮公一心復我漢土,揚我漢人志氣,惜我子孫不屑,以致沒落如此,如今王師遠來,我等子孫,不必結草軍前,迴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但只開城相迎,以歸故國,以接故人,難道還做不到嗎?我們應該在群狼環伺之下自相殘殺嗎?”

曹子言呼吸急促起來,大叫道:“射死他!給我射死他!”

長街上,風蕭蕭,吹得張承先頜下一部長鬚迎風飛舞,彷彿真若有先人之靈盤旋其上,歸義軍眾將士望之凜然,還有哪個敢動手,曹子言氣極敗壞,一把搶過一副弓來,張弓搭箭,瞄準了張承先。

張承先揚聲道:“楊太尉以十萬甲士,旌旗西指,所過之處,莫不臣服,如今,堂堂歸義軍,要為曹氏一家一姓之富貴,螳臂當車,抗拒天軍麼?”

“嗖!”一枝冷箭劈面射來,張承先身後小童攸而一閃,便到了他的前面,大袖一捲,那枝冷箭便無影無蹤。

曹子言見此異狀,不由目瞪口呆。

張承先大喝道:“將士們,願做歸義軍的,站過來!願做曹家軍的,就把你的箭,向老夫、向養育你們的沙州百姓們,射過來吧!”

對面的騷動突然停歇了,沉寂了半晌,忽然有人持戈向街這面大步走了過來,但有一人行動,便有人陸續相隨,很快,歸義軍就像潮水一般,朝著東城傾瀉過來,盔甲鏗鏘聲中,傳出曹子言徒勞的、絕望的、聲嘶力竭的大喝聲:“站住!都給我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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