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章 城破
風來,霧散,但是太陽仍然藏在層層迷霧之中,天地一片混沌。
趙光義把潘美的中軍大帳做了他臨時的行營,他坐在行營中軍,臉色陰沉得和那不見紅日的天空有得一拼,一條條訊息正緊急報往他的御案之前。
“報,各營已收攏完畢,檢視結果,除為襲營敵軍所殺將士,自相踐踏、誤傷者,亦不下萬人。”
趙光義面沉似水,寒聲吩咐:“死者集中,就地火化。傷者速著軍中醫士予以救治,至於漢軍屍體,盡皆搬到晉陽城下投進護城河去,叫那劉繼元看個清楚,他唯一的倚仗,已經完了。”
“報,劉遇將軍所部因傷兵過半,兵力最少,所以在混戰中傷亡最為慘重,如今餘部有限,恐難負起攻城任務,劉將軍請官家調將換防。”
趙光義悶哼一聲,揮了揮手讓他出去。這個老劉這場仗啃上了最硬的一塊骨頭,本來他就打得不情不願,結果昨夜大霧中又稀哩糊塗地和自己人打了一仗,他不趁機摞挑子才怪,不過劉遇的部下確實傷亡巨大,說不得,一會兒得調支禁軍過去補充他的人馬了。
“報,米信將軍所部傷亡情形不甚嚴重,不過米信將軍受了傷……”
趙光義一驚,身子攸地探出御案,急問道:“可是亂軍之中為人所傷,傷勢嚴重麼?”
“米信將軍……是雀矇眼,天光昏暗時難以視物,漢軍襲營時,米信將軍強要掙扎指揮,奔走之間……不慎跌入營前挖掘的壕溝,被尖木樁刺傷了右肋,不過並無性命危險。”
雀矇眼就是夜盲症,一般夜盲症的成因是因為缺乏維生素a,不過也有鐵屑性夜盲和遺傳性夜盲,米信將軍就是鐵屑性夜盲,在一次戰鬥中鐵屑濺入了他的眼中,慢慢生成氧化鐵,白天對他視物倒沒什麼太大的影響,但是一到光線昏暗處就難以視物了。
趙光義吁了口氣,搖頭嘆道:“威風掃地!朕御駕親征,二十萬大軍兵困晉陽城,竟被區區數千敵軍,搞得這般狼狽,威風掃地啊!”
他砰地捶了一下御案,雙眼猛地迸出兇光。
這時又有一人闖進大營:“報,折御勳將軍、楊崇訓將軍因未能約束住自己的部下,以致受敵軍挑撥與禁軍將士發生混戰,為向陛下請罪,現已自縛營中,著部下施以杖刑。”
趙光義撇了撇嘴:“向朕請罪?向朕請罪為何不入朕的行營,偏要在你自己軍中要你自己的部下施以杖刑?這對王八蛋,朕還能借機殺了你們不成?你們也太看低了我趙光義!”
趙光義在肚子裡罵完了,回首對侍立一旁的行營指揮使田重進吩咐道:“田卿,速去折、楊兩將的軍營制止行刑,代朕安撫兩位將軍。敵人狡詐,借大霧施謀,我軍為敵所乘者並不只折楊兩位將軍,叫他們不要自責了。待朕處理了諸般事宜,會親往探視他們。”
“臣遵旨。”田重進答應一聲,快步走出了大帳。
“報,河西隴西兵馬大元帥、橫山節度使楊浩現在帳外,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沒好氣地道:“宣他進來。”
楊浩快步搶進帳來,一眼瞧見趙光義,納頭便拜:“陛下,微臣向陛下請罪。”
趙光義斜著眼睨著他:“楊卿何罪之有?”
楊浩頭也不抬地道:“昨夜漢軍襲營,有意引我士卒攻向潘將軍大營,以致……”
趙光義截口道:“這件事朕已經知道了,楊卿的處置還算及時,昨夜那樣一場大霧,你能保持如此清醒,已屬難得。朕並不加罪,起來吧。”
楊浩伏身不起,大聲道:“陛下寬宏,臣深感聖恩,可是……臣還有罪。”
趙光義眼皮子一跳,沉聲問道:“還有何罪?”
“陛下,臣約束住部下後,立即與監軍曹大人趕往潘將軍大營,意欲解說誤會,瞭解情況。半路遇到殺散撞來的幾個漢軍傷兵,混亂之中,曹監軍他……他以身殉國了。”
趙光義臉色微微一變,眸中立即閃過一抹狐疑之色,他盯著楊浩,臉色陰晴不定地看了半晌,方沉沉說道:“楊卿,昨夜混戰之中,諸部都有死傷,可是……各營大將俱都無恙,中軍主將被幾個散兵遊勇殺害,這還真是聞所未聞吶……”
趙光義話音剛落,帳口就傳來霹靂般一聲大叫:“陛下!”
這一聲如同炸雷一般,把趙光義嚇了一跳,他抬頭一看,只見帳口站著一人,身材魁梧,鬚髮如飛,身披鏗鏘戰甲,懷中抱著一頂鐵盔,額上熱汗滾滾,竟是雲州觀察使郭進。
趙光義大為不悅,將大袖一拂,怒喝道:“郭進,未經朕的宣召,這行營大帳也能胡亂闖得?你也是當朝老臣了,怎麼這般不懂規矩?”
郭進哪還顧得請罪,只是顫聲道:“陛下,出了大事、出了大事了。”
趙光義一瞧他的臉色,心中也是一緊,趕緊問道:“出了什麼事,你講!”
郭進顫聲道:“陛下,吳王……吳王薨了。”
趙光義一時沒反應過來,詫然道:“嗯?你說甚麼?”
郭進張飛似的一張大臉,那雙環張的豹眼中緩緩淌下兩行淚水,哀聲道:“陛下,吳王千歲他……薨了!”
楊浩聽了霍在一下抬起頭來,兩道驚駭的目光猛地投向郭進。
郭進此時已泣不成聲。
郭進自後漢時期就已在軍中為將了,他最初是劉知遠的部下,劉知遠棄晉建漢,他是有擁立之功的。待到郭威棄漢建周時,他因正在郭威治下為將,於是便成了周臣,再等到趙匡胤皇橋兵變,易周為宋,他又順理成章成了宋臣。
所以郭進不是禁軍嫡系,既非趙匡胤的親信,也非趙光義的親信。他長年鎮守邊陲,雖非藩鎮,但是在地方上權柄極重,因此時常受到朝廷官員的攻訐,常曾有官員向趙匡胤密奏郭進圖謀不軌,但趙匡胤對這一類奏章一直不予處置,後來還將這些彈劾郭進的奏章都送與郭進以示信任,所以郭進對趙匡胤可謂是感恩戴德。
趙德昭營中一個王爺、一個監軍、一個副將全都死了,餘下的那些將校們驚惶失措,他們官職太低,本來就不敢見皇帝,何況又闖下了如此大禍,因此便將此事稟報了郭進。郭進聞訊大驚,立即趕來向皇帝稟報這個訊息。
作為一位只知軍事的封疆大吏,郭進從來不曾懷疑過趙光義與先帝之死有什麼關聯,所以在趙光義面前他並不掩飾自己的感情,說及吳王趙德昭的死訊時,想起先帝,郭進更為感傷,忍不住真情流露,淚水潸潸。
聽了他的話,趙光義不禁呆住了,他呆了半晌,才意識到自己聽到親侄兒的死不該是這樣一副態度,立即換上一副驚怒交加的表情,大叫道:“怎麼可能?德昭受了箭傷,好端端在中軍養傷,如何可能身死?周胤呢?慕容求醉呢?把他們給朕叫來!”
郭進悶聲道:“陛下,周胤將軍和慕容監軍,他們也……遇刺身亡了。”
這一回趙光義可是真的驚住了,他驚退兩步,一屁股坐到椅上,一時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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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軍死士的屍體快把護城河填滿了,城頭上,無數充作軍士的男女老幼望著城下河中累積的子弟屍體泣不成聲。訊息傳到晉陽宮,劉繼元如五雷轟頂,他痴痴呆呆地站在御階上,雙眼發直地看著報訊計程車兵,怔了半晌,忽然尖叫一聲暈厥過去,順著御階便滾下了金殿。
左右武士慌忙將皇帝抬起,放回御椅上,又急召御醫到金殿上救治,眾御醫又是灌參湯,又是掐人中,折騰了好半天,劉繼元才***一聲回了魂,劉繼元一醒,立即放聲大哭道:“精兵盡歿,繼業誤我啊……,漢室江山,就要亡在朕的手上了,朕……朕就要被他劉繼業害死了……”
漢室小朝廷本來就沒有多少文武官員,如今戰死了一批,正在守城的一批,被劉繼元殺雞儆猴的一批,留在金殿上侍候他左右的不是佞臣就是國戚,大多是些廢物,一聽說他們唯一的倚仗劉繼業全軍覆沒,早就嚇得骨軟筋酥,皇帝再一大哭,他們立即匍匐在金殿上,把頭叩得嗵嗵直響:“陛下,劉繼業完了,我大漢也完了,陛下,接受宋帝的詔書,獻城投降吧,否則……否則我們屍骨無存了呀。”
劉繼元最為寵信的大太監衛德貴跪在龍椅前,抱住劉繼元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陛下,這是天要亡我大漢,降了吧,咱們降了吧,陛下雖然失了皇位,可是受封公侯,至少能保住性命、保住一生富貴吶皇上……”
“嗯?”
劉繼元正在大哭,一聽這話騰地一下坐了起來,他的膝蓋一屈,正撞中衛德貴的鼻子,衛德貴悶哼一聲,捂著鼻子跪在那兒半天喘不上氣來。
“投降……投降,對呀,既然這江山社稷實實的守不住了,朕……朕也算是對得起列祖列宗了,朕要獻城投降!”
劉繼元精神大振,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大聲道:“來人,來人,備文房四寶,取玉璽來……”
皇帝要降了。
訊息迅速傳開,晉陽城中的百姓都向皇城聚居過來,他們一個個形容枯槁,神情木然地看著皇帝的特使沿著御街一步步向西城門走去。西門外的軍營中豎立著宋國皇帝的旗幟,他們知道,那些官員們也知道,那裡就是宋國皇帝的駐蹕所在。
曾經發生在金陵城的一幕,在晉陽城再度上演了。
大太監衛德貴、右將軍李勳、中書舍人莫言……,一個個穿白衣,袒左臂,牽著一頭白羊,雖然狼狽不堪,卻在百姓們面前努力維持著他們最後一分尊嚴。
“開啟城門,我們要往城外去見宋國皇帝。”
中書舍人莫言傲然睥睨著城門前計程車兵,如果這些剛剛披上幾天戰袍的百姓算是士兵的話,目光中帶著傲然和鄙視,彷彿他就是這些百姓的救世主,正在為他們去謀求一條活路。
士兵淚流滿面地看著這些官員,誰也沒有動,大太監衛德貴惱了,他衝上去,迎面就是一個耳光,扇得一個只剩下一條手臂,看年紀只有十四五歲計程車兵打了個趔趄,尖聲罵道:“混帳東西,沒有聽到吩咐麼?快快開啟城門,膽敢延誤片刻,我就殺你的頭,殺你全家的頭!”
那個士兵突然放聲大哭:“我沒有家人了,我的家人已經全都死了,我爹、我大哥都戰死了,我娘在城下負責燒飯,也被冷箭射死了……”
衛德貴厭惡地瞪他一眼,轉向其他士兵罵道:“一個個還矗在那兒幹什麼?廢物!統統都是廢物,趕快開啟城門!”
宋軍窮半月時光,遺下無數屍體都不曾開啟過的城門在一片沉默中輕輕打開了,白衣左袒的大臣、太監、皇親們立刻爭先恐後地湧向城門。
他們都想第一個衝進宋營,第一個見到宋帝,他們早已打聽清楚,唐國的大臣們投降了宋廷之後,有許多人都受到了重用,照樣***得做,駿馬得騎,如今劉繼元已經完了,是要在新主子面前留個好印象的時候了。
本來還想故作矜持的中書舍人莫言原本站在最前面,沒想到城門一開,那些皇親國戚、太監大臣們都一窩蜂搶到了他前面去,莫言急了,趕緊提起袍子往前攆,那個斷了一臂的傷兵還站在他身前哭得無比傷心,莫言嫌他擋了自己道路,抬起官靴就是一腳,氣極敗壞地罵道:“給我滾開!”
他這一腳踹了那個小兵一個措手不及,那小兵摔倒在地,兩天前剛剛被砍斷的手臂創處觸到地上,痛得他大聲慘叫起來,四下士卒百姓見了怒不可遏,登時一陣騷動。
一個白鬚老者漲紅著臉龐,顫聲說道:“聲稱要與晉陽共存亡的,是你們!現在要獻城投降的,也是你們!守城時,你們錦衣玉食,遠遠地躲在皇宮裡;在城上浴血廝殺、命賤如狗的是我們。投降時,你們跑得比誰都快,投了新皇帝,你們還是官,還是能享盡榮華富貴。可我們有什麼?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什麼都不要,我們只求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能把我們當成一個人看、多多少少當成一個人看吶……”
白鬚老兵聲淚俱下,越說越怒,他突然振臂高呼道:“守住這城的是我們,要把它交出去,那也應該是我們,這些喪盡天良的狗官,殺光他們,莫要再叫他們去禍害別人。殺光他們,為我們的親人報仇吶!”
憤怒的咆哮把默默立於兩旁計程車兵們心中的怒火像火山一般引發了:“殺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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