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忙扶住了她,喚道:“女英,你怎麼了?”
小周後定睛一看,見是自己丈夫,這才長吁一口氣,驚魂未定地道:“沒……沒什麼。”
李煜仔細看她,又詫異地道:“女英,你……清晨入宮,穿的是命婦朝服,怎麼……怎麼如今卻換了一套宮裝?”
小周後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搪塞道:“唔,那身衣裳……不慎……不慎……,哦,皇后娘娘令妾身吟詩作對,不慎打翻的硯臺,弄汙了衣衫,所以娘娘賜了一套宮服。夫君,妾身有些疲累了,要……回房沐浴歇息一下。”
小周後說著,便匆匆轉回自己的臥房,李煜站在那兒,狐疑地看著她的背影,思忖半晌,忽地臉色大變,快步追了上去。
小周後吩咐侍婢備了熱水,正欲寬衣沐浴,李煜突然漲紅著臉衝了進來,小周後駭了一跳,下意識地拿起衣衫遮住身子,見是自己丈夫,這才心中一寬,嗔道:“夫君闖進來做什麼?”
李煜鼻息咻咻,闖至近前上上下下仔細看她,忽然如獲至寶,一把抓住她的皓腕,指著小臂大吼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你……你這個賤人,你竟然不守婦道!”
小周後被他罵懵了,愕然道:“你說什麼?”
李煜指著她手臂冷笑道:“你還要裝傻?這是甚麼?這是甚麼?我說你今日入宮朝覲娘娘怎麼比往日遲迴那麼久,還說甚麼研墨弄汙了衣裳,賤人,這臂上指痕,你做何解釋?”
小周後肌膚晶瑩如雪,粉嫩剔透,被那趙光義用力一抓,留下五道清晰的指痕,根本無從掩飾,小周後訥訥半晌,硬著頭皮解釋道:“我……我……我確是被……被官家誑騙至回春殿,他對我欲行不軌,但我……”
“賤人,你終於認了!”
李煜妒火攻心,揚手就是一記耳光,打得小周後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李煜憤怒地指著她,痛心地罵道:“賤婢,枉我李煜對你一片痴心,如今國破家亡,故土難歸,本指望與你夫妻相守,終老此生,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廉恥,以色相肉身媚惑君王,求取一己榮華富貴,你這無恥賤人!”
“我沒有,我沒有……”
小周後沒想到回到府中還受丈夫如此侮辱,氣得她身子簌簌發抖,雙淚長流:“官家的確有意欺辱妾身,可妾身豈肯就範,正竭力掙扎之際,幸賴皇子德崇闖宮,這才得以脫身,周女英自入宮侍奉夫君以來,謹守婦道,幾時……”
李煜鐵青著臉色罵道:“入宮以來?是啊,可惜如今李煜所居不過是幾間陋室,你有機會另謀高就,再入宮闈,自然要施展你的風流手段,向那做皇帝的曲意承歡了,你還要瞞我?當今皇帝既然垂涎了你的美色,還能有誰阻擋於他?你這賤婢以身媚上,回到家中還要恬不知恥地矇騙我?賤婢,浮浪無恥的賤人!我李煜雙眼不瞎,豈會任你擺佈……”
李煜氣得眼前發黑,口不擇言一通臭罵,小周皇望著他,淚水漸漸枯竭,眼中漸漸變冷,幽若一潭寒冰。
這就是她愛的那個男人?那個皇帝中的才子、才子中的皇帝,憐香惜玉、滿腹錦繡的江南李煜?他聲震屋瓦、他咆哮如雷,他像一頭憤怒的雄獅,他……可真是男人!
小周後嘴角露出一絲自嘲的笑意:他不肯相信自己的妻子,他無力保護自己的家國、自己的臣民、甚至自己的女人,當他以為自己受到了侮辱的時候,他唯一的反應,就是向自己的妻子大施淫威,真是……太男人了。
李煜見到她臉上露出的笑意,只道她在譏誚自己,猛地衝前一步,劈面又是一記耳光,大喝道:“無恥賤人,你還敢笑,你還笑得出來?”
小周後揚起了臉,寒聲道:“我為什麼不能笑?你有本事,你打呀,打呀,不錯,官家要了我的身子,官家要我侍寢了,周女英以色媚君,承歡於官家身下了,你猜的都是對的,全都是真的,那……又怎麼樣?!”
她憤怒地踏前一步,喝道:“夫君大人憤怒已極了麼?那你殺了我啊!你是我的丈夫,你是我的男人,你提劍殺進宮去找我那姦夫討還公道才算你的本事,你有那個膽量麼?”
“我……我……”李煜被她震住了,一步步向後退卻。
小周後丟開手中衣衫,髻橫一片烏雲,眉掃半彎新月,裸露的雪白肌膚,半袒的曼妙胴體,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那柔弱的身軀中好象封鎖著冰與火,聲音冷得像冰,目光卻如噴火,她一步步向李煜迫近,寒聲道:“你叫啊,繼續大喊大叫,叫男女下人、左鄰右舍都聽清楚,都曉得你隴西郡公的夫人成了皇上的女人,你能怎麼樣?你又能怎麼樣?”
“我……我……”李煜不斷倒退,到了門口後腳跟被門檻一絆,險些一跤跌出門去,倉惶地退到了門外,小周後看到他狼狽無能的模樣忽然放聲大笑,笑得花枝亂顫,美目中卻飽蘊著淚水。
忽然,她笑聲一收,若無其事地迴轉身去,大大方方褪去衣衫,那姣好如玉、晶瑩剔透的身子悠悠然地邁進浴桶,輕輕坐下去,只露一片粉瑩瑩的肩背朝著李煜,淡淡地道:“關上門,我要沐浴了,下個月……人家還要進宮侍奉官家呢,你若打得我一身傷痕消退不去,官家會不開心的,官家若不開心,你這廢物還不要擔心死了?”
李煜不堪其辱,小周後的譏諷字句如刀,刺得他心頭滴血,可他卻已沒有勇氣上前喝罵,更沒勇氣像個男人一樣,提劍殺向午門,哪怕真的被人斫成肉泥,也要死他個轟轟烈烈,把趙光義的醜事傳播天下,他突然大叫一聲,轉身狂奔而去。
小周後大笑幾聲,兩行熱淚忽然奪眶而出,落入她胸前熱水之中……
隴西郡公府邸並不甚大,夫妻二人這一番吵鬧四鄰皆聞。府左一戶人家,是個落第的秀才,姓蕭名舒友。
古人八卦之心,不遜於今人,蕭舒友踩在鹹菜缸的沿上,趴牆頭聽了半天,回去淨手研墨,興致勃勃地寫下一行當日所聞:“小周後自宮中返,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
這就是記載小周後緋聞的第一手原始材料宋人筆記了,不過很多年後,曾有些崇拜李煜文才的人無視這段記載,把這對才子佳人落難後的遭遇描述的無比美好:為了一個連妻子都保護不了,也毫無血性反抗的丈夫,小周後甘受凌辱,無怨無悔。綠帽子隴西郡公則感念愛妻深情,每見她自宮中返回,必抱頭痛哭,以示慰勉。
殊不知趙光義因為一首詞還是對李煜下了毒手,也沒見他那時顧忌小周後,他若真想長久佔有小周後,把她納入宮中,恐怕更要迫不及待地殺了李煜,效仿皇兄當年佔有花蕊夫人一般了。不過歷史上記載小周後緋聞的宋人筆記,本來寫的是“小周後每自宮中返,必大罵李煜,李煜羞慚,婉轉走避。”而這一個“每”字,一個“必”字,從此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小周後坐在熱水中,將她嬌嫩無暇的肌膚搓洗了一遍又一遍,當淚已流乾、水已變冷的時候,她已下了一個決定。活到這麼大,這個一直活在不似人間的人間,不像凡塵女子的凡塵女子,終於為自己的人生道路,做出了一個決定,這是她長到這麼大,自己所做的第二次決定。
第一次,是十年前。那一年,她十五歲,那一年的夏天,她進宮探望姐姐病情,在一個明月當空的夜晚,她懷中揣著姐夫送給她的那篇令人耳熱心跳的綿綿情話,衩襪步香階, 手提金縷鞋,悄悄走到了畫堂之南……
而今,十年之後,她做出了第二個決定。為了這個懦弱無能、只知遷怒他人的廢物活著,不值得。為他殉節,更不值得。可她不想接受下一個朝覲之期必然而來的結局,不為任何人,只為她不願意。她沐浴更衣,如白蓮出水,穿戴打扮起來,濯清漣而不妖。
壓在首飾盒底的一張紙片被她取了出來,那是趙匡胤駕崩不久、曾貸借了她李家一大筆錢的楊浩放橫山節度離開京師之後使一位蒙面少女夜入她的香閨送給她的東西。她小心地揣在懷中,款款出屋,神態自若地對低眉俯首、強抑古怪神色的奴僕們吩咐道:“備轎,本夫人要去‘千金一笑樓’……”
“把這個逆子拖下去,軟禁起來,著太傅慕容求醉好生教訓,什麼時候懂得了父子君臣之道,再放這個混帳東西出來!”
趙光義鼻息咻咻,命人把那個激憤大叫的兒子掩了口鼻硬生生拖將下去,這才臉色鐵青地坐回椅上,什麼閒情逸致都讓這個混帳兒子給鬧沒了。
本來當日已經把兒子搪塞了回去,可是今天他居然言之鑿鑿,一口咬定自己弒殺了皇兄,幸好……幸好他還曉得厲害,闖進殿後才直言逼問,要不然訊息傳開,真是不堪設想。
趙光義想到不堪後果,指尖都變得冰冷:“他怎麼突然又狂態大萌,到底又聽說了什麼?王繼恩已對他身邊的那些人再三曉以厲害,諒他們也不敢再胡言亂語,他聽了誰的話,而且竟然如此相信,馬上跑來逼問他的父親?
趙光義越想越驚,片刻功夫,內侍都知顧若離一溜小跑地奔了進來,瑟瑟地道:“官家,奴婢打聽明白了。”
趙光義目光一抬,冷冷地道:“你說!”
顧若離腰彎的更深,頭也不敢抬,低聲道:“官家,奴婢問過了皇子府的內侍宮婢,從不曾有人登門拜訪皇子,不過皇子今日出宮遊玩了一趟,曾不聽勸阻,訪遊過吳王府,回來後就性情大變,暴怒不已。”
“吳王府?”趙光義霍地一下站了起來,目光凜厲地看向顧若離。
顧若離顫巍巍地道:“是。”
趙光義喘了幾口大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擺擺手道:“這孩子性情愚直,想必是與他德昭哥哥鬧了什麼彆扭,才變得這般模樣。朕知道了,你退下吧,告訴慕容求醉,好生教誨德崇,他如今是皇長子,言行舉止,豈可失儀。”
“奴婢遵旨。”顧若離趕緊答應一聲,踮著腳尖退了出去。
“吳王……趙德昭?”
趙光義眼中射出兩道駭人的厲芒,他揹負雙手,在殿中疾行兩匝,忽然停住腳步,嘴角露出一絲令人心悸的笑容:“來人啊,傳旨,宣程羽、宋琪、賈琰,皇儀殿見駕。”
一柱香的功夫,本來就在宮闈內外各職司衙門任職的幾位心腹便紛紛趕到了,趙光義端坐龍書御案之後,又恢復了那副雍容高貴、一切盡在掌握的神態,幾位心腹參禮已畢,兩旁站下,趙光義便開門見山,朗聲說道:“我宋國應五運以承乾,躡三王之垂統,立國十餘載,便一統中原,匝宇歸仁。先帝文治武功,實令人望而莫及,今中原諸國,吳越早已稱臣,唯一小小漢國,垂死掙扎,不肯歸附,朕有意秉承先帝遺志,早復漢地,幾位愛卿,以為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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