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換日(2/2)
作者:月關
前方忽地從一戶人家牆角轉出來一人,只有一人,單人獨劍,慢悠悠走到道路正中,劍反手藏於肘後,抬眼望天,一綹微須隨風輕拂,猶如一副學士靜夜賞月圖。
“你說……生路在西面……還是在東面?”
那個人忽然說話了,聽聲音赫然正是程德玄,楊浩只是默然不答。
程德玄輕輕笑了一聲:“我以為……生路在東面,還有比天子腳下更安全的地方麼?可你偏偏要往西去。”
程德玄輕輕搖頭:“你要往西去,自管去便了,可你還要拉攏羅克敵、赫龍城一班人,裹挾著本官一起西去。結果……你賭贏了,贏了的人高官得做,駿馬得騎,成為蘆州之主,好不風光。而我,卻被你害得身敗名裂,淪為同僚們的笑柄。”
他嘆息一聲,低下頭,輕輕地拭著森寒雪亮的劍刃:“到後來,你終於不得不向東去了,一道聖旨,你要來開封做官了。你也該為本官留條出路,是不是?本官其實沒有旁的想法,我只想成為蘆州第二任知府,而且要比你做的更好、更出色。可是,你沒有,你的女人……設計害我,害得我再一次身敗名裂,走投無路,含羞忍垢的回了汴梁。”
“本來,如果你我都為晉王千歲效力,個人的一點恩怨,本官也不會放在心上,這個大體……我還是識得的,可是……明明一片錦繡前程就在眼前,而你……卻又要往西走了……”
程德玄緩緩轉向楊浩,劍鋒慢慢向他指去,一字一頓地道:“這一次,我賭對了,你選錯了!”
楊浩冷冷一笑,目光左右移動,問道:“就憑你?你的人呢?”
程德玄曬然冷笑:“我的恥辱,我自己來洗刷。你不過是鄉紳一家奴,如今又是一個殘了腿的廢人,本官這口劍,還取不了你的性命?”
程德玄說罷,縱身一躍,劍氣森然,直取楊浩咽喉。
楊浩聽他話說到一半,目光便是一閃,待他縱身躍起,已然抽劍迎上。
“鏗鏗鏘鏘”之聲不絕於耳,月色下程德玄兔起鶻落,片刻功夫已是連環八擊,楊浩劍術雖然奇妙,卻是腿腳不便,劍術本走的輕靈路數,身法跟不上,劍術難免大打折扣,險險便被程德玄一劍擊中,他踉蹌著退到了路邊,單手一撐路邊大樹,這才穩住了身形。
程德玄得意地笑了起來,一步步向前逼近,說道:“我一直搞不懂,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總是自討苦吃?不過現在,我已經沒興趣知道了,死人就是死人,一個死人想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他大喝一聲,挺劍刺來,楊浩後有大樹阻路,腿腳又不靈便,他有十成把握,這一劍可以洞穿楊浩的身體,一雪前恥。
但是就在這剎那間,當他得意地騰空躍起的時候,楊浩突然動了,動作突然間快了三倍不止,像一陣旋風似的捲到了程德玄的身側。
程德玄不是不知道高手過招輕易不可騰空,一旦騰空身形無法再變,極易成為任人屠宰的一團死肉,但是他絕對沒有想到楊浩突然不瘸了,身法竟然快的出奇。
他身子騰空,眼睜睜看著楊浩一陣旋風般捲到身邊,除了急急收劍去擋,完全無法做出其他的應變措施。劍刃還未抽回,楊浩已一劍自他左肋下斜斜刺了進去,直透心臟。
楊浩抽劍,血激射,程德玄落地,雙腿一軟,還未跌倒,楊浩又是旋風般一卷,那條本該瘸掉的殘腿帶著霍霍風聲揮了起來,“砰”地一腳踹中了他的胸膛,程德玄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胸骨都被踹斷了,他噴出一口鮮血,整個身子被楊浩踢飛起來,“轟”地一聲撞在那戶人家的院牆上。
由於他倒飛的速度太快,城效百姓家的牆壁又不結實,這一撞被他撞破一個大洞,身子嵌在牆洞裡,血從嘴巴和肋下汩汩流出,頭顱垂下,再也動彈不得。
楊浩拔腿便走,迅捷如飛,撲到便橋處向前一看,不由暗抽一口冷氣,西行道路已被封鎖,前方影影憧憧許多人影,程德玄哪裡如他自己所說一般只是一人前來,只不過他對自己嫉恨難耐,獨自跑到前路來迎他罷了。
“糟了,南衙最知道我與蘆州的關係,我只一逃,他們馬上就想到我是向西走,前方不知還有多少人在等著我,西行危險了。這一走不只我走不脫,冬兒她們更無法脫身了。”楊浩心思電閃,立即折身往回走。
路旁那戶人家睡得正香,就聽“轟隆”的一聲響,老人家覺輕,那老婦人摸黑爬起了床,高聲叫道:“二愣子,二愣子,去瞅瞅去,什麼東西呀,轟隆一聲,好象撞垮了咱家的院子?”
對面屋子裡一個憨厚的聲音答應一聲,燈光亮了起來。
“披上件衣服,喏,拿著擀麵杖,要是偷雞賊,就狠狠地揍他。”這是媳婦溫柔的聲音。這戶人家住的偏僻,常有些潑皮無賴上門偷雞摸狗,是以這媳婦有此一說。
一個十六七歲、長得五大三粗的小夥子一手舉著燈籠,一手提著擀麵杖走了出來,到了院牆下看看一地磚石碎土,再困惑地照照牆洞裡塞進來的東西,小夥子放下擀麵杖,探手摸了摸,登時怪叫起來。
他那小媳婦兒一手攏著頭髮,扒著門縫戰戰兢兢問道:“愣子,是個啥東西?”
“屁股,是一個大屁股啊!”二愣子大叫起來。
楊浩提著血淋淋的長劍恰好奔到牆外,聽到院中叫聲,他向牆上那砣黑影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絲冷笑:“你說的對,楊某如今的生路在東面,程兄,你就放心地西去吧……”
福寧宮,宋皇后與年幼的皇子趙德芳抱頭痛哭,一旁永慶公主握緊了一雙小拳頭,淚眼中噴湧著無盡的怒火。
“娘娘,爹爹是被二叔害死的!我們要為爹爹報仇!”
“噤聲!”
宋皇后臉色大變,急急起身走到門口看看,這才回來,淚流滿面地叱道:“永慶,這種話豈是隨便說的!”
“我沒有胡說!”
永慶公主小胸脯兒急劇地起伏著,兩行熱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誰都能騙我,可是鳥兒不會騙我。這隻鸚鵡慣會學舌,娘娘又不是不曉得,它親口對我說的,它說……它說……‘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那鸚武聽她一說,立即顧盼神飛地叫道:“今以至尊,二哥殺我!今以至尊,二哥殺我!”
一聽這聲音,永慶公主和趙德芳姐弟倆哭得泣不成聲。
宋皇后卻是駭得臉色慘白,她看看站在她肩頭的那隻鸚鵡,四下再一瞧,忽地拿起一方攏肩的縵紗走過去,那鳥兒正得意洋洋,宋皇后突然把它攏在縵紗中,不顧它的掙扎,搶到榻邊,掀開被褥便把它塞了進去,然後和身撲上去,將它死死壓住。
永慶公主大駭,叫道:“娘娘,你做甚麼?”立即撲上去搶奪。
宋皇后淚流滿面地道:“永慶,這鳥兒留不得,它是你我生死存亡的禍星啊。”
永慶掙扎道:“還給我,把它還給我,它是證據,我要在滿朝文武面前揭穿他這個兇手。”
永慶怎麼掙得過宋皇后,宋皇后緊緊壓住被子,流淚搖頭道:“沒有用的,一隻鳥兒,做得了什麼證據?人家不會說是你教它說的麼?如今大勢已去,漫說一隻鳥兒,就算一位朝中大臣出面指證,也奈何不得他了。永慶,你懂事一些,從現在起,切不可露出半點恨意,說不得半句狠話,本宮和你、還有你弟弟、你哥哥,所有人的性命,都操在他的手中,你懂不懂?懂不懂!”
永慶爭奪的手指無力地放開,頹然坐倒在榻邊,忽然她又一躍而起,兩眼放光地道:“對,大哥,還有大哥,大哥正領兵在外,應該通知大哥,要大哥領兵回朝,剷平叛逆。”
宋皇后哀聲道:“整個皇宮,如今都在晉王控制這下,我能掌控的,如今只剩下這一座福寧宮。待到明日,便連這福寧宮,我也指揮不動了。你我母子三人深居內宮,與外界接觸不得,如何使你大哥知道?”
永慶目中神光一閃,說道:“明天!明天,我們要為爹爹守靈,百官都要來靈前服喪,難道還找不到機會接觸外臣?”
宋皇后反詰道:“就算能接觸外臣,誰人可靠?誰人可以託付?”
永慶一聽,不禁愣在當場。
過了半晌,她突地跳了起來,說道:“我想到了一人,大鴻臚楊浩,楊浩是個忠臣,一定可以託付。”
宋皇后變色道:“萬萬不可,他是南衙出身,是你二叔的人,靠不住的。”
永慶冷笑道:“二叔是我爹爹同胞兄弟,可靠得住麼?”
宋皇后一呆,永慶公主又道:“前兩日張洎來向爹爹告狀,說他向違命侯逼債,被偶遇的楊浩痛打了一頓。楊浩是朝廷的官兒,違命侯卻是他國的君主,楊浩不怕惹得爹爹生氣,見那張洎欺辱舊主,不恥他為人,便出手揍他,他又豈會因為出身南衙就舍了忠良大義?”
趙德芳這時也跳了起來:“這個人我記得,大概是靠得住的。他和大哥一向交好,記得有一次我與他同車去大哥府上,路見一潑皮佔一女子便宜,他跳下車便打,毫不計較官儀。這人性如烈火、嫉惡如仇,想必是個忠心的。”
宋皇后被他們說的意動,可是想想事敗之後的難測之險,又猶豫道:“永慶、德芳,你們還小,不知其中厲害,你們可知,一旦事敗,那楊浩反手出賣了咱們,會是個什麼下場?”
永慶挺起胸膛,凜然道:“不過一死而已!二弟,你怎麼說?”
趙德芳走到她身邊,與她並肩而立,挺起胸膛,小手握緊,臉龐漲得通紅:“趙家男兒,但能手刃仇人,死則死矣,又有何懼!”
天色未明,午門外就站滿了上朝的官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門路、自己的派系,皇帝駕崩的訊息雖然還沒有正式公佈,可他們已經透過自己的渠道聽說了,如此大事,誰還能高臥不起,所有有資格上朝的官員,雞還沒叫,就紛紛跑到了午門外候著上朝。
皇城禁軍,在新鮮上任的樞密副使楚昭輔調動下,把皇城圍得水洩不通,處處都可見密集駐紮的兵丁。城中兩處火起處已被撲滅,開封府迅速恢復了常態,他們必須盡最大可能剝離自己和昨夜皇帝駕崩有可能的任何關聯。
所以,早起的市集仍是熱鬧非凡,尋常百姓仍如往常一般上街做買賣、購物,偶爾會有人議論起昨天兩場並不嚴重的火宅,沒有人注意到人群中有一雙雙陰冷的目光,正在注意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那些都是南衙的秘探。
今日百官來的比任何時候都早,可是今日的午門卻比任何一次朝會開得都晚。但是文武百官沒有一個露出不耐之色,他們默默地立在午門下,直到一輪旭日噴薄欲出,將飛簷鬥角、宮牆玉瓦映得一片金黃。
太陽,升起來了。
這時,偏有一個官員一瘸一拐地向午門走來。官員們詫異地向他望去,正迎著陽光的官員用手搭起了涼蓬,就見御街盡頭,躍出地面的一輪紅日中心,有一個人影越走越近,行得近了,眾官員才發現,這個準時趕到午門的官兒,正是大鴻臚楊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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