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不是花花世界,非得到那汴梁城去。結果,你瞧,連這麼賺錢的解庫也給轉手賣掉了,要說起來倒是肥水不落外人田,花了大價錢盤下丁家這五座解庫的不是旁人,就是丁家的親家陸員外。
陸家的大小姐是嫁給了丁家大少爺的,那位大小姐,可是咱霸州城有名的俊俏娘子啊,可惜紅顏薄命,男人雙腿斷了,又得了急中風,到如今人事不省,活死人一個。你說那麼嬌滴滴的一個小娘子,以後那日子可咋過……”
穆羽不耐煩地道:“不愁吃不愁穿的,有啥不能過的。你往下說,往下說。”
高去病翻了他一眼,不屑地道:“小毛孩子,你懂個屁,過日子就是吃喝拉撒?嘿嘿,等你那毛長齊了,你小子就知道了。”
他嘿嘿地笑了幾聲,轉回正題道:“陸家原本是做綢緞布匹生意的,眼看丁家解庫的紅火,便把綢緞莊子都盤了出去,轉手接下了這五家解庫。你說你不懂這一行當,那就儘量留用舊人吶,陸員外偏不,當初徐穆塵徐大掌櫃的案子犯了,聽說許多人都是不乾不淨的,所以這些人,陸員外一個也不想用。
蠢吶,瓦子裡的說書先生都講,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你看人家丁老爺,那才是明白人,當初罪只及徐大掌櫃一個,官司一了,各大解庫繼續經營,既往不究,各家解庫的掌櫃跟夥計們,誰對丁老爺不是感恩戴德,死心踏地的為他賣命啊。
陸員外可好,那些舊人他一個也信不過,想著全部解僱不用,另聘新人,而且還要盤盤他們的帳,找找他們的紕漏,只要撈著了他們的把柄,就連辭退銀子都省了。算盤珠子打得倒響,可惜要論老謀深算,他比人家丁老爺差著一大截呢。
新掌櫃的還沒從外地請回來,他要清算舊地人的訊息就洩露出去了,那些解庫的掌櫃、管事們眼見丁家要拔根而起,陸家又完全不懂這一行生意,還想絕了他們的生路,乾脆趁著兩家剛剛交接,許多帳目不清,趁機把帳目塗改的面目全非,貪墨了許多銀錢貨物一走了之了。
掌櫃管事是這般模樣,那些夥計打雜也不是省油的燈,上行下效,今天你偷一點,明天我摸一點,沒幾天的功夫就把個本來紅紅火火的解庫偷的像遭了賊似的空空落落。陸員外氣急攻心,大病不起,陸家倒是報了官,官府把這解庫都封了準備辦案呢,可是能追回來多少可就不知道了,陸家這一遭啊,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元氣一傷,怕是要敗落嘍。”
高去病說的興高彩烈,一旁桌上一個穿著棉夾襖,背對他坐著的年青人聽了個一字不漏,待得高去病挎起乾果籃子,從茶水攤子離開,那人丟下幾文茶錢,便也袖著手向大街上踱去,遠遠站定,望著那貼了封條的豬頭解庫沉默不語。
片刻的功夫,結完帳的穆羽跟了過來,聽到身後積雪的“咯吱”聲停下,那年青人回頭蕭索一笑,淡淡地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丁承業害人害己,自絕根基啊。小羽,你說我此時找上門去,會不會太狠了些?”
“那有甚麼!”穆羽滿不在乎地說道:“男兒沒性,寸鐵無鋼;女人無性,爛如麻糖,大丈夫就當恩仇分明。大人,只要你一聲令下,我穆羽一個就能摸進丁家,取了那什麼丁二少和雁九的狗頭回來,以祭老夫人和大娘在天之靈。”
那時北方民間稱呼府裡的夫人多以其地位稱呼大娘、二孃……。羅冬兒是楊浩元配,穆羽自然要稱一聲大娘,這個大娘與後代的大娘稱呼自不相同。
楊浩搖搖頭道:“取他性命倒是容易,可是那樣一來,我心中的疑慮再難明白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麼久我都等了,還差這幾天麼,且等柳婆婆打聽了訊息來再說。”
兩人正說著,姆依可挎著香燭籃子從一家店裡趕了出來,剛往茶水鋪子裡看了一眼,便見楊浩站在街頭,便向他急急趕來,說道:“老爺,香燭紙錢、金銀錁子,按您吩咐的,婢子都買好了。”
“好,我們走。”楊浩舉步便向街口走去,眼看到了自己車駕近前,路口一家店裡忽地走出兩個人來,楊浩一眼看見,立即一個轉身低下了頭去。姆依可和穆羽十分機警,知他遇見了不便暴露身份的熟人,腳下並不停頓,仍向車子走去,楊浩恍若一個閒逛的行人,慢慢踱向了一邊。
那家皮貨店裡走出來的正是陸少夫人和蘭兒。蘭兒頭梳雙丫髻,一身青衣伴在陸湘舞身側。陸少夫人穿一件狐領錦綢的棉夾襖,一條八幅湘水裙,步履輕盈,身姿窈窕,那一頭鴉黑的秀髮上一枝金步搖隨著她的步態輕輕搖盪,憑添幾分風韻。
楊浩用眼角匆匆一瞥,見那陸少夫人原本珠圓玉潤的身段兒,如今卻是清減了許多,瓜子臉上那一雙黛眉輕輕地鎖著,一抹幽怨像輕霧似的籠罩其間。
主婢二人都不曾注意一身尋常男子打扮的丁浩,只聽蘭兒說道:“少夫人,那條狐狸皮子十分漂亮,很配夫人的模樣呢,十兩銀子當得起的,少夫人怎不買下來呢?聽說開封府的冬天也是極寒冷呢。”
陸湘舞輕輕搖頭,悵然嘆了口氣,便向路邊停著的一輛車子走去。
楊浩對這位陸少夫人從未起過疑心。陸少夫人與丁承業早有姦情,心虛之下,人前人後便也更加的注意自己的言行,所以丁府內外人人都說這位少夫人端莊持禮,誰會疑心她與自己的小叔子做了一路。內宅裡貼身侍候的僕婢們縱然有所察覺,這樣大戶人家的醜事也不是她們敢張揚的,縱然沒有大管事雁九吩咐,又有哪個敢胡言亂語的,所以楊浩竟是一點不知。
當初他被捉回丁府誣陷成奸的時候,也曾逐一想過可疑之人,但是這位陸少夫人在他腦海中只是一轉便被排除了,不只是陸少夫人平常掩飾的好,而且,他想不出陸少夫人構陷他的理由。丁承業對付他,明顯是忌恨他漸受重用,丁庭訓似已有意要他認祖歸宗,擔心會影響了他的利益。
而陸少夫人是丁承宗的元配夫人,她若幫著丁承業對付自己,對她沒有半點好處,丁承業一旦做了家主,她這長房長媳更得靠邊站,反不如自己這受了丁承宗知遇之恩的人主事,對她這一房反而要禮敬有加,她本極聰惠的人一個人,怎會做出那樣愚蠢的事來?
楊浩卻未想到,聰明人做起蠢事來,比蠢人還要不堪。陸湘舞一朝失足,將自己的身子付與那浪蕩子,就此泥足深陷,反被丁承業那無賴小子以兩人姦情脅迫,早就不由自主了。
陸湘舞與蘭兒上了馬車,便向長街行去。楊浩也上了自己向車行租來的一輛尋常馬車,吩咐道:“隨那車子出城,但要拉開些距離,莫要被她們注意。”
姆依可眸波一閃,瞧了瞧前邊那輛車子,輕聲道:“老爺,您識得那個女子麼?”
楊浩微微點頭,姆依可眼珠一轉,輕聲讚道:“真是難得一見的俊俏娘子。”
楊浩輕輕一笑,沒有搭腔。姆依可頓時擔起了心事,她可不知陸湘舞的身份,只覺路遇的這位小娘子體態風流,婀娜多姿,姿容不但嫵媚,衣飾打扮明顯也是大戶之家的身份。楊浩不欲與她見面,卻又隨她出場,卻難猜測兩人以前的關係了。
如果這位俊俏的小娘子是自家老爺的舊相好,那……,這樣身份、姿容的女子,豈是肯為婢為妾的,此番老爺衣錦還鄉,兩人一旦舊情復燃,那唐姑娘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姆依可此時心中親近的,除了楊浩只有唐焰焰一人而已,一覺楊浩態度暖昧,她立即起了護主之心,悻悻然道:“不過……這位小娘子雖然貌美,比起唐姑娘來,卻是差了不止一籌半籌。”
楊浩自然曉得她弦外之音,他一路隨著陸少夫人的車子出城,想起楊氏和冬兒來,心中悲苦不已,卻被這小丫頭的天真心思給逗笑了,他橫了姆依可一眼,冷哼道:“自作聰明的丫頭,又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姆依可紅了臉,吐了吐舌尖不敢應聲。楊浩輕輕嘆息一聲,籠起袖子,一臉落寞地靠向椅背,閉起雙眼淡淡地道:“我和她……並無什麼干係,我只是……見到了她,便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罷了……”
車子出了城,在雪路上“吱吱嘎嘎”地顛簸著,陸少夫人坐在車內,手託著下巴,望著半卷窗簾外的一片蒼茫曠野痴痴出神。
她現在還住在丁家大院,丁承宗被丁玉落帶到下莊休養之後,陸湘舞心中有愧,不敢日日與他相伴,便尋個由頭仍是住在丁家大院裡,雖說此舉招來不少非議,有損她一直樹立以來的賢淑之名,她也顧不了那麼多了。
如今丁家大院的房契也已過戶到他人名下了,開春之前就得全部交割出去,丁家在霸州的產業只剩下了丁承宗休養的那家下莊別院。丁玉落已經放出話來,絕不隨那賣掉祖宗基業的忤逆子往開封去,要帶著自家兄長在那幢下莊別院渡日,弄得陸湘舞心中惶惶,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想到這裡,陸湘舞心頭一陣氣苦,剛嫁到丁家的時候,她是何等尊榮的少夫人啊,可是如今……如今算是個什麼身份,又能在人前擺出什麼身份?那時候,正是新婚燕爾,可是為了丁家家業,丁承宗仍是時常外出,走一回至少就得十天半月,她正青春年少,又是天性活潑,自做了這少夫人,高牆大院都出不去,院子裡的一草一木都被她看熟了、看厭了……
正是寂寞無聊的時候,她那小叔子向她花言巧語地發起了攻勢。丁承業與她年歲相仿,又不似他兄長一般不拘言笑,端正無趣。說起琴棋書畫、弄竹調箏,骨牌蹴鞠那些本事來,更是無一不精,一來二去,也不知被什麼鬼迷了心竅,竟然半推半就地任他佔了自己身子。原以為自己把一腔情意都投注在他的身上,縱不能得個名份,也能得他呵護憐愛,長相廝守,誰知道……
陸湘舞在心底苦苦一笑:“誰知道那個小冤家,到了手便不再珍惜。花言巧語地要了我的身子,又軟硬兼施地迫我與他同謀,做了那謀害親夫的無恥淫婦。可如今他掌了丁家的權柄,便再不把我放在眼裡,平日裡對娼寮裡低賤的粉頭,還要比對我親熱幾分……
可恨我還執迷不悟,只道他還念著舊情,將五家解庫盤給我父,是想讓我父親佔些便宜。我費盡唇舌,勸說父親變賣了綢緞鋪子盤下解庫,誰知道,五家解庫說倒便全倒了,那些掌櫃管事竟將解庫財物抽離一空,只扔下一個空殼兒給我父親,害得老父大病不起,我陸湘舞如今成了父母兄弟眼中的仇人,今日回去探望父親病情,竟連……竟連大門都不能進去一步……”
陸湘舞淚眼漣漣,忽想起大管事雁九多年來一直督管五家解庫,那些掌櫃管事盡皆是他心腹,怎會盡皆逃了?莫不是……,這樣一想,她機靈靈便打一個冷戰,再也不肯深思下去。如今她孤苦無依,舉目無親,唯一的倚靠只有丁承業一人了,如果丁承業真的是毫不憐惜地利用她,她可怎麼活?
隔著一箭之地,楊浩的車子不緊不慢地輟在後面,眼看前邊到了一個三岔路口,楊浩輕聲吩咐道:“往左邊去。”
姆依可一聽如釋重負,欣然笑道:“咱們不追著她下去了麼?”
楊浩望向遠處那隱約的山巒,眼中漸有朦朧的淚光泛起:“不,我們……去雞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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