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讚賞趙普用人得當,趙匡胤聽了臉色卻是微微一變,目中露出深思神色……
夜深了,趙光義告辭出宮,趙匡胤把他送到階下,返回殿內,看到御書案上靜靜地躺著那封韓德玄的秘信。他走過去開啟那封秘信認真地看了起來,待看到數萬百姓向楊浩高呼萬歲時,趙匡胤雙眉微微一聳,若有所思地放下了秘信。
他背起手來,在大殿中徐徐踱步,過了半晌才又回去坐下,重新拿起那封信,將整封信認真讀完,輕輕拈了拈,目光轉向御書案上那高高的一摞奏章,裡邊有一份夾了信箋做為記號,他把那封奏章拿出來,與程德玄那一份並排放在桌上。那奏章字跡歪歪扭扭,難看至極,比起程德玄一手飛龍走鳳般的優美字型簡直不可同日而語。看著這兩封信,趙匡胤嘴角悄然露出一絲譏誚的笑意:“人品吶……”
他搖搖頭,思路重又轉回那數萬百姓的身上,讓他狠下心來把那些百姓推上死路,用作將來討伐折府的一條罪證,這的確是出師有名的一個好辦法,而且不會損及他的名聲,因為折府現在名義上可是大宋之臣,照料大宋子民,本就是折府的責任。然而犧牲數萬性命,為自己搏一個發兵的理由,他於心何忍?可是放棄這數萬軍民,任其壯大折府的實力?恐怕折府野心更熾,更不肯交出兵權了。
趙匡胤沉吟良久,目光又落在楊浩那份奏表上。楊浩此人是程世雄舉薦的,從程德玄信中所述來看,他投靠程世雄時日尚短,算不得程氏的親信,只是陰差陽錯有功於程世雄,程世雄投桃報李而已。這樣的話,這個人是否可以爭取呢?
趙匡胤拿起玉斧,輕輕地斫著桌面,在鼓點似的“篤篤”聲中飛快地轉著腦筋:楊浩是程世雄保薦出來的人,若重用於他,折府會把他看成自己人,不會過份刁難他,或可保全那數萬百姓;而他與折家其實並無淵源,關係也算不上緊密,朕對他施以宏恩,他還會不會對摺家死心踏地呢?會不會忠心於朕?
趙匡胤權衡再三,暗自想到:西北李、楊、折三家聯手婉抗朝廷,現在不便撕破臉皮,自樹強敵,這種情形下不管從哪個方面考慮,這個楊浩都是可以扶植一下的。西北各種勢力錯綜複雜,雜胡、吐番、回紇這些不曾歸附大宋的勢力且不算,麟州楊家、府州折家、夏州李家,彼此之間也是勾心鬥角,在這三方勢力中間再增加一股勢力,於西北再樹一藩這趟水……應該只會更渾了吧?
如果這楊浩能感念朕的恩德,心向大宋,那固然是好。如果不然,把他扶植成相對獨立的一股勢力,他不甘屈居人下,也必然對西北三藩產生牽制作用。地方還是那麼大的地方,人還是那麼多的人,由三股勢力分成四股,總體上也必然削弱他們的實力,遠遠強過把這數萬百姓被折府直接納入麾下。這……已是沒有辦法之中最好的辦法了。
趙匡胤手中輕敲的玉斧一頓,目光轉向御書案旁的五個捲筒,五個豎筒並列,放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每個裡面都放了幾卷空白的聖旨。聖旨是以上好蠶絲製成的綾錦織品,圖案為祥雲瑞鶴,富麗堂皇。聖旨兩端則有翻飛的銀色巨龍。
第一個豎筒裡的是玉軸聖旨,那是頒發給一品官的。第二個筒裡是黑犀牛角軸,用來頒發給二品官。三品為貼金軸,四品和五品為黑牛角軸。第五個筒裡是龍鳳暗紋的白綾,兩端無軸,那是頒給五品以下官員的。
趙匡胤的手指在黑牛角軸捲筒和龍鳳暗紋白綾捲筒之間反覆移動幾次,終於定在了白綾捲筒上,抽出一卷,在案上鋪開,使玉斧壓住一端,沉思有頃,提筆寫道:“制曰:門下,西翔都監楊浩,率北漢民眾輾轉西行,脫離險境,忠君愛國,功勳卓著,著即擢升為翊衛郎。今於蘆河嶺設蘆嶺州,以翊衛郎楊浩為蘆嶺團練使權知蘆嶺知府事,掌總理郡政,宣佈條教,導民以善而糾其奸慝,歲時勸課農桑,旌別孝悌,其賦役、錢穀、獄訟之事,兵民之政皆總焉。凡法令條制,悉意奉行,以率所屬。有赦宥則以時宣讀,而班告於治境。欽此。”
聖旨以昭曰開頭的,就是皇帝口述旁人書寫,以制曰開頭的,那就是皇帝親筆。提筆先寫門下,是因為皇帝聖旨都須經過中書門下稽核蓋印才能生效。至於“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那是明朝才開始的聖旨專用起頭語。
大宋皇帝親筆提拔一個八品官,大概這還是開國以來第一回。楊浩的官升得不高,不過是從八品都監升到了七品的翊衛郎,然而實權卻極大。蘆嶺州團練使權知蘆嶺知府事,那就是軍政一把抓了。
宋代看官員品級要看官,其次看職,而不是看差遣,知州、參政、樞密這些都是差遣,本身沒有品級。然而實權的大小卻是看他擔的是什麼差遣。知州這個差遣可以是三品官,也可以是七品官,並無一定之規,權力一般無二,只是俸祿待遇不同。比如後來的岳飛任通泰鎮撫使兼泰州知府的時候就是七品官,因為他的本官是正七品的武功大夫。但是掌管的卻是一州軍政大權,與許多四五品的高官相仿。
楊浩的官職只是七品,遠遠不能與麟州、府州、夏州三位節度使相提並論,這樣可以少招致他們的一些猜忌。而他實權極大,卻使他擁有對蘆嶺州數萬百姓的專斷之權,楊浩若有心,當會感激自己的賞識之恩。趙匡胤這番思量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他寫罷詔書,仔細端詳片刻,喚道:“張德鈞,把旨意交付二府,明日用印發下去。”
大宋皇帝的詔書,必須經中書門下和樞密院兩府加蓋大印才能生效,所以需要交付有司。他沉吟了一下,又道:“令中書門下再擬一道旨,程德玄剛愎自用,險將數萬軍民引至死地,有負聖恩,理應責罰,念其忠體愛國,尚有悔改之心,著令其將功贖罪,留任蘆嶺州觀察判官。”
大宋官家在西北那個三不管地帶隨手畫了個圈,大宋的政圖上便增加了新的一州:蘆嶺州。新鮮出爐的翊衛郎,蘆嶺團練使兼權知蘆嶺知府事,掌總理一州軍政民事的楊浩,此時還不知道他已成為一方諸侯。
他此時正聽義父李光岑向他講述党項七部奉他為共主,討伐夏州李光睿的事,楊浩越聽越覺得自己是上了一個大惡當。哪有一個官兒像他這麼倒黴的,第一樁差事就是領著數萬百姓遷往宋境,一路九死一生,玄之又玄地闖過來了。這事還沒了呢,夏州、府州、麟州三方諸侯甚有默契地給大宋官家制造起混亂來,而這混亂之源,如今卻掌握在他的手中。
此事非同小可啊,既與西北三大軍鎮之間的勢力糾葛有關,又牽涉到大宋朝廷削藩之舉,他一個無兵、無錢、無權的三無欽差,夾在這風箱似的蘆河嶺上,如何能處理得周全?可是為了這數萬百姓的生計,他又不能不捏著鼻子忍下來,一聲“義父”叫出口,就得替李光岑去揩屁股。
李光岑把自己與夏州李氏、與作亂的党項七部的關係詳詳細細地敘述一遍,很慈祥、很親切地道:“浩兒,如今這重擔,義父都交到你的手上了,你有什麼打算,為父都全力支援你!”
楊浩翻了翻眼睛,沒好氣地道:“你既無心重取夏州,咱們對党項七部作亂之事幹脆置之不理,你看如何?你那數千族人能騎善射,待他們到了這裡,咱們倚仗地利,自保應該還是辦得到的,你的身份也就不必張揚出去了,這樣可好?”
李光岑掏出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苦著臉道:“晚了,野離氏的小野可兒已被我的人放掉,如何還能遮人耳目?”
楊浩臉皮子一陣抽搐,把手一伸道:“拿來。”
李光岑愕然道:“啥?”
楊浩劈手奪過他的酒囊,惡狠狠地灌了一口,長嘆道:“好苦……”
李光岑聽出他弦外之音,眸中露出一絲笑意,打趣道:“你想喝甜酒那也容易,木恩有一女,名叫甜酒,你很快就可以看到她了。你既是我子,我族子女財帛,盡皆任你取用。”
人的長相,大多是子肖母、女肖父,楊浩想像木恩之女可能的長相,不由機靈靈打個冷戰,苦笑道:“我……還是喝這壺苦酒算了……”
在這三不管又三都管的地帶,在官家,三藩、雜胡、党項七氏……各種錯綜複雜、恩怨交錯的勢力派系中如何保全這些苦命的百姓,楊浩實在是毫無頭緒。可是在各方其實並不情願的情況下,他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卻被推到了一個他也並不情願去坐的位置上,不管如何,他這隻被趕上架的鴨子,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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