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在衙門裡忙了三天,把所有的帳簿梳理了一遍,對所有帳簿中的大宗交易都做了標記,並按時間順序和主顧身份排列好,第四天就開始重新謄寫。
丁浩開始謄寫帳簿的時候,真的是非常刻苦,連中午都不離開府衙。他在幾家有名的大酒樓訂好了飯菜,每天中午酒樓會把酒菜送上門來。當然,這酒菜都多備了兩份,那兩個守門的差官自然少不了跟著大享口福。
那鮮美可口的魚羹、鋪在晶瑩冰雪之上、只有薄薄一層的鮮嫩膾魚片,這兩個衙差還是平生頭一回享用,聽說光是一道菜就得十五吊錢,兩個差官吃一口,腦海中便出現沉甸甸的一串銅錢,一頓飯下去,再看丁浩時,便如看著財神爺一般敬畏了。
丁浩在府衙篩選了五天帳簿,第一批整理好的新帳冊已謄寫了一本。便通知趙縣尉,讓徐穆塵來府衙過目、確認。趙縣尉正等的不耐,立刻遣公人赴豬頭巷解庫去帶徐穆塵來。
徐穆塵這幾日不用每日到府衙報備,按理說清閒了許多,可是不能每天去和那些辦案的大人過過招兒,這心裡難免猜疑、忐忑,日子反而更不好過了。他表面上不說,這心裡沒著沒落的卻全系在了州府衙門裡。一聽公人傳訊,徐穆塵不禁大喜,立即隨之出了解庫,直奔府衙而去。
徐穆塵進了府衙,隨那差人直趨西跨院,行至半途,忽地一間房裡走出個人來,站在那兒漫聲說道:“來者可是豬頭巷解庫的徐掌櫃?”
那差人站住腳步扭頭一看,“哎喲”一聲,趕緊一溜小跑上前見禮:“程押司,您眼力好,這人正是程掌櫃的,程押司有甚麼吩咐?”
程德玄笑了笑,慢悠悠地走下臺階,徐穆塵定睛看他,似也有些印象。記得上次京裡來的陳觀察親自提他上堂問案時,這個年輕人就站在大堂一側,笑得一團和氣,自始至終不曾說過一句話,原來此人乃是一個押司,徐穆塵忙上前施禮道:“草民徐穆塵,見過程押司。”
程德玄笑吟吟地道:“徐掌櫃的,豬頭巷解庫向劉知府行賄一事,你們交待的怎麼樣了?”
徐穆塵大驚失色道:“程押司何出此言?豬頭巷解庫是丁家的產業,丁家在霸州是極守本份的鄉紳,怎麼會賄賂官員,行那不法之事。”
程德玄也不惱,嘿嘿笑道:“守不守本份,證據上說話。丁家在霸州,的確是名震一方的大戶人家,這些年來,所種糧食都就近售於朝廷兵馬,如果確無違法行為,那對朝廷還是有功的。不過……如果真的有不法之事……,徐掌櫃的……”
徐穆塵急忙趨前一步,叉手道:“草民在。”
“徐掌櫃的,你只是丁家僱傭之人,這行賄之罪本來是落不到你頭上的,可是如果你執迷不悟,代丁家遮掩,矇蔽官府,一旦抓到證據,那就是同謀、包庇之罪。”
說到這兒,他的笑容有點冷:“你丁家在霸州是有名望的人家,我們無憑無據的是不會動刑逼供的,可是你最好不要因此心存僥倖,以為能夠糊弄過去。一旦被我們抓到憑據,丁家跑不了,你也一樣跑不了,徐掌櫃的可不要自誤啊。”
徐穆塵心道:“若是能招,老夫早就招了。奈何,我藉著替丁府行賄之機,私下也不知幹了多少非法勾當,拔起羅卜帶起泥,這一交待,勢必遮掩不住,丁家倒了,我也完了,這個程押司到底是年輕人,以為一番話便能誑得我據實招供?”
他陪著假笑,連聲虛應道:“是是是,程押司金玉良言,草民銘記在心。可是草民所行所為清清白白,著實沒有什麼可招認的,還請程押司明鑑。”
程德玄仰天打個哈哈,踱到他面前,在他肩上輕輕地拍了拍,寒聲道:“良藥苦口啊,徐掌櫃的是個聰明人,你最好仔細考慮一下本押司的話。本押司是在開封南衙辦差的,哪有許多閒功夫在這霸州耗著,你可不要考驗本押司的耐性兒啊。”
徐穆塵暗暗冷笑,臉上卻一片謙恭,躬身哈腰,十分禮敬地送程押司離開。待那程押司走遠了,差人才叫道:“還看什麼,快些走吧。”
徐穆塵轉身隨他繼續前行,到了西跨院兒,提著袍裾邁過高高的門檻兒,徐穆塵忽地若有所思,他站住腳步把程德玄的話反覆咀嚼了兩遍,暗自疑道:“奇哉,這位程押司,不像是恐嚇,倒像是為我壯膽來著。什麼丁家在霸州這些年,收售糧食於朝廷兵馬,如果確無違法行為,對朝廷是有功的。什麼無憑無據是不會動刑逼供的,一旦被他們抓到憑據,才會如何如何。若我是有心隱瞞的,聽了這些話還不等於吃了一顆定心丸?那程押司雖是個年輕人,畢竟是個押司,這些吏目做事比官兒們還要油滑,說話豈能不知深淺?”
前邊那公人走出幾步,回頭見他捻著鬍鬚盯著壁角幾口大缸也不知在想些甚麼,便沒好氣地道:“怎麼站住不走了?”
徐穆塵連忙追上兩步,笑道:“這位公爺,那壁角怎麼擺著四口大缸?”
“這州衙還是前朝時留下的,許多房屋年久腐朽,動輒走水,不多備幾口大缸,這州府衙門早燒成白地了。”那公人說著,瞟了徐穆塵一眼,譏笑道:“你這老頭兒倒有意思,自己一身麻煩,還有閒心管這些閒事兒。”
徐穆塵呵呵笑道:“老朽心中無鬼,自然自在坦然。”
那公人“嘿嘿”一笑,不再說話,轉身引著他向前走去,徐穆塵跟在後面,心中暗想:“早聽人說南衙趙光義與趙普素來不和,莫非這南衙的程押司竟是來拖陳觀察後腿,跟趙相公打對臺來的?”
仔細揣摩,竟是越想越對,徐穆塵不禁心中大定,當他舉步走進那間偏僻的小屋,看見丁浩穿著坎肩、滿頭大汗地正奮筆疾書時,徐穆塵心平氣和,就像看著一個忙碌不休卻一事無成的可憐蟲,竟爾啞然失笑……
“徐掌櫃的,你來了。呵呵,這是丁某這段時日整理出來的帳冊,有勞徐掌櫃的過目,若是沒有差錯,就請簽字畫押。”丁浩見了徐穆塵,卻是客客氣氣,彷彿根本沒有看到他臉上挪揄嘲諷的笑容,起身擦了把汗,便把謄寫好的帳冊遞了過去。
徐穆塵傲慢地接過帳冊,走到一旁放在桌上,把長袍一揚,端然坐定,這才取過帳冊開啟觀看。那帳冊開啟,徐穆塵先是一愕,隨即便呵呵地笑了起來。
丁浩站在他旁邊,像個靦腆的小學生似的,很害羞地道:“慚愧,慚愧,丁某的字寫的實在是太醜了些,倒讓徐掌櫃的笑話了。”
徐穆塵再忍不住縱聲大笑起來,實際上丁浩有許多古字並不會寫,好在這是謄寫舊帳,不會的字儘可從上面抄錄,偶爾有幾個錯字,那也無可厚非。只是……像他寫的這麼醜的字,徐穆塵實在是平生頭一次見。
丁浩那手毛筆字寫的是慘不堪言,一行字在白紙上寫下來歪歪扭扭的不成樣子,一開始他還在白紙上自己打了豎格,後來似乎嫌麻煩,這豎線也不畫了,於是那一行行字就像狂風之下的柳枝,忽而飄向左,忽而搖向右,看的人眼暈。
這且不說,而且他寫的字有的字大,有的字小,大字一個足以抵得上三個小字,恐怕只有剛剛讀了三天私塾的學生,才會寫出這樣狗爬一般的字兒來。就是這樣一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居然想在帳簿上找他徐穆塵的把柄,豈不是滑天下之稽麼?
他笑,丁浩便也笑。他大笑,丁浩便也大笑,丁浩嘴裡說著慚愧,可那洋洋得意的樣兒,好象能寫得出來字已是天大的本事,哪有半分真的慚愧。徐穆塵笑臉刷地一收,神色一沉,便低頭看起帳簿來,旁邊站著的丁浩他理都不理了。門口兩個衙差見丁浩被人訕成這樣都有些替他難受,丁浩倒是心寬,探頭探腦地看了一陣兒,見徐穆塵專注於帳簿,根本不想理他,便摸了摸鼻子,把手上一灘墨跡抹成了一隻黑鼻子,然後就像一個小丑兒似的回了自己座位,抓起那隻毛筆,咬牙切齒地繼續揮毫潑墨起來。
徐穆塵本不相信丁浩能從帳簿中找出什麼珠絲馬跡,可他怕丁浩在帳簿上做文章,雖然那一手醜字實在難以入眼,他還是逐字逐句看下來,不肯遺露一行。這一本帳簿看完,徐穆塵真是看的頭大如鬥。
字寫的難看,只不過折磨他的眼球罷了。可是這丁浩連措辭造句都不太懂,那時的文字是沒有標點符號的,這一行行歪歪扭扭、忽大忽小、語序時有倒裝的帳簿看下來,看的徐穆塵頭暈目眩。
好不容易看完了,徐穆塵把帳冊往桌上一丟,長長地出了口氣。老天爺,要是那位京裡派來查案的陳觀察每天逼他看三本丁浩寫的帳簿,他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屈打成招”,給他什麼罪名都痛快答應了。
帳冊往桌上一丟,砰地一聲響,那邊正奮筆疾書的丁浩立即抬起頭來,一見徐穆塵正做仰天長嘯狀,連忙把毛筆“叭唧”一丟,欣欣然迎上前道:“徐掌櫃的,丁某這帳,做的可還好麼?”
“哈哈,好,實在是好。”徐穆塵忍俊不禁,連連點頭。
丁浩大為歡喜,搓了搓手,又挺著黑鼻子湊近了問道:“那麼……所記所載,可有不實之處?”
徐穆塵莞爾道:“沒有。”
“哈哈,那就好,這樣的話,就請徐掌櫃的簽字畫押吧。這我就放心了,為了清理這亂七八糟的帳冊,丁某寫的是頭大如鬥啊。”
徐穆塵同情地道:“那是一定的,老朽看的也是頭大如鬥啊。”
丁浩似未聽出嘲諷之意,他興沖沖地捧過筆墨和印油盒子,徐穆塵瞟了他一眼,提起筆來蘸了蘸墨,攤開帳簿便開始逐頁簽名。他左手幾根手指捻翻著帳頁,右手懸腕提筆,在那書頁右下角題著名字,那一手蠅頭小字寫的漂亮。幾十頁的帳冊,徐穆塵懸腕提筆,一氣呵成,翻頁、簽字、毫無停滯,那行雲流水般的動作有種說不出的優雅美感,這手功夫,不是幾十年的老賬房,是練不出來的。
徐慕塵把帳冊從頭簽到尾後,又拿過印油,逐頁蓋上指印,這才扯過一張紙來,一邊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上的印油,一邊曬然笑道:“看了你清理的賬簿,老夫才明白老爺派你來,到底是個甚麼意思。你為什麼願意幹這差使,老夫心裡也一清二楚。”
丁浩眨眨眼,笑道:“老爺是個什麼意思,丁浩又是什麼意思呢?”
徐穆塵將手中紙團團起往地上一丟,微笑道:“上一次,你想找老夫的岔子,結果被髮配到郊野挖河,大概你心裡一直不服吧?呵呵,丁浩啊,相識一場,老夫有一句良言相勸,不知道你肯聽麼?”
丁浩欣然道:“徐掌櫃的請多多指教。”
徐穆塵眼皮一撩,語重心長地道:“老夫勸你,還是回去挖河吧。河要是挖完了,挖溝也成,那才是適合你乾的活啊!”徐穆塵說完,把雙手往身後一背,昂然走了出去。
丁浩站在房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嘴角一歪,似笑非笑地自語道:“徐掌櫃的說得太他媽有道理了,我這不是正在給你挖溝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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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穆塵出了府衙大門,豬頭解庫的馬車立即趕了過來,車剛停下,轎簾兒一掀,王二掌櫃就從裡邊鑽出來,一臉緊張地問道:“大掌櫃的,那賬查的怎麼樣了?”
王之洲實在放心不下,不知道丁浩在弄什麼玄虛。是以徐穆塵剛走,他就吩咐閉店打烊,自己急急追到了州府衙門,看見徐穆塵的馬車,便去車上等他。
徐穆塵上了車,吩咐道:“回去吧!”說完把轎簾兒一放,冷笑道:“那帳讓丁浩一查,已經是越查越糊塗了。”
他想了想,這王之洲是自己的心腹,這人最大的缺點就是膽子小,得儘量穩住他,免得後院失火,便把他進入府衙“偶遇”開封府程押司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然後笑道:“現在你放心了?上邊也在較著勁兒呢。劉知府已是垮定了,趙相公想盡量找些他的罪名,是想師出有名,免得有人非議自己心胸狹隘,公報私仇。開封府派了人來竭力阻撓,就是想著落在劉知府身上的罪名越少越好。趙相公現在聖眷正隆,就算開封府尹是當今皇弟也扳不倒他,南衙這是打得積毀銷金、積讒磨骨之計。”
王之洲興奮的以拳擊掌,連聲道:“好,好好,這我就放心了,只要咱們多拖一些時日,這些京裡來的上差一無所獲,勢必無心在此多加消磨,咱們這一劫就算過去了。嘿!丁浩這小子,自不量力,一個剛剛晉升的管事,不知夾起尾巴做人,還敢與老掌櫃的您再三做對,到時得好好整治他一番才是。”
徐穆塵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掩著口咳嗽一聲,說道:“你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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