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條氏康不但作戰有力,內政治理更是遠遠高於橫徵暴斂的關東武家。
小田原城內物資充足,家中人心團結。伊豆與相模兩國的核心領地,當地武家心向北條。
要攻破這麼一座巨城,唯有用無數錢財去圍困去絕望人心。可誰又有這麼多金銀糧食,多到能砸死根深蒂固的北條家呢?
小田原城下,斯波義銀伸手接住一片晶瑩的雪花。他皺著眉頭,望向天空。今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時候來的更晚一些。
北條氏康不惜顏面,寫信給各地武家懇求,拖延時間。又固壁清野,對關東聯軍肆虐領地的行為,不聞不問。
她等得就是這場遲來的冬雪,雖然晚了些,但到底是讓她等到了,這下是真的麻煩。
義銀正愣愣望著雪下的巨城,想著心事,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
“哪裡都找不到您,原來您在這裡觀雪。”
義銀轉過身,看見上杉輝虎一臉笑意走來,並不與她客套,直接問道。
“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了?”
上杉輝虎面上一僵,不爽道。
“當然是維持原判,成田長泰以為她是誰?凡事皆有公理可循,我主持正義,可不會遷就一家一姓。”
義銀嘆了口氣,知道上杉輝虎選擇用蠻力鎮壓輿論。他出來遠望小田原城,就是頭疼上杉輝虎與成田長泰的爭執,不想被扯進去。
隨著關東武家起兵跟隨上杉輝虎,軍勢是越來越龐大,可內部的矛盾也是越來越尖銳。
例如這次,北武藏的忍城成田長泰,為了羽生領的歸屬,與上杉輝虎爆發了正面衝突。
利根川在上野國中北部是南北流向,進入南部之後開始往東南流淌,成為上野武藏兩國的天然分割線。
北岸由西向東,是越後大軍佔據的那波領,由良成繁的金山領,足利當長的館林領。而這次衝突的地點,就是館林領對岸的羽生領。
北武藏的忍城成田家,眼看北條大軍敗退,順勢舉兵加入上杉輝虎陣營。
其家督成田長泰出陣後的目標,就是忍城附近的羽生城。她迅速拿下了羽生領這塊肥沃之地,在利根川南岸的北武藏擴充勢力。
而上杉輝虎並不希望上野武藏兩國交接的利根川沿岸,出現太過強大的勢力。
北岸的由良成繁已經讓她感覺非常扎手,南岸的成田長泰迅速擴張,自然也令她不喜。
上杉輝虎藉口羽生城在北條家入侵之前屬於廣田家,要求成田長泰退出羽生領,物歸原主。廣田家一看還有這等好事,當然要要要。
成田長泰出錢糧出軍勢,好不容易拿下羽生領。上杉輝虎一句話要她交出來,當場就發飆了。
雙方鬧得很不愉快。
上杉輝虎雖然是聯軍承認的首領,但忍城成田家也是北武藏的有力武家。一個處理不好,會影響許多中小武家的想法和立場。
可這件事,斯波義銀還真不好插手。名義上,這是關東管領在調教自己的部眾,他則代表幕府,出面調解反而不好,乾脆出來吹風。
義銀看了眼驕傲的上杉輝虎,知道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強壓,不禁嘆息。
關東武家都是些無利不早起的油滑之徒,上杉輝虎又是個霸道脾氣,這以後的衝突會越來越多。
忍城成田長泰趁著關東大戰,開疆拓土,這不是個例,而是各地關東武家正在爭先恐後做的事。
上杉輝虎能壓下一個,但能壓住所有人嗎?只壓一個成田長泰,她覺得不公平,要鬧。全部壓住,一群人更會覺得越後打壓關八州。
對這些地頭蛇,斯波義銀也覺得麻煩。不用不行,一用就鬧。真要暴力鎮壓,兔死狐悲渙散軍心。
但有些時候,還不能慣著關東武家。好處都讓她們拿走了,上杉輝虎與斯波義銀來關東平原幹嘛?做慈善的嗎?越後武家怎麼安撫?
義銀心裡也糾結,指責上杉輝虎太強硬不合適,但雙方一直起衝突也不合適。
上杉輝虎倒沒有斯波義銀想得這麼多,她看著小田原城感嘆道。
“南下之時,未曾想到北條家竟然築起如此巨城,確實麻煩。”
義銀說道。
“情報上說小田原城雌偉,號稱難以攻破的要塞,我還半信半疑。
如今看來,一舉拿下小田原城的想法難以實現,只能徐徐圖之。”
上杉輝虎眉頭一緊,她從斯波義銀的話語中聽出一絲退意。
“謙信公,你我好不容易打到小田原城下,就這麼空手回去,我心有不甘呀。”
義銀看著她,勸道。
“將拳頭縮回去,是為了下次更有力得揮出。
冬季初雪已至,之後的雪季會更難熬。一旦拖到川流冰封,水運不通,後勤補給怎麼辦?
不如就此收手,明年開春再戰吧。”
斯波義銀希望退兵,主要是考慮到兩方面。
其一,這次南下,越後已經拿到了不少領地。軍功要算一算,恩賞要發一發,地盤要分一分。
大家出來打仗,求得是好處。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只見勝利,不見分肉,軍心士氣不能持久。
為長遠計,先回去分配利益,整頓越後武家集團,明年開春再戰,更能調動起越後大軍的戰意。
其二,大軍長途跋涉穿越上野武藏兩國,抵達相模國作戰,維持這條後勤補給線的代價太恐怖了。
關東聯軍號稱十萬,其中越後不到一萬人。這次越後全力南下,翻越越後山脈的軍勢,大概有一萬二千戰兵。
上野國北部的沼田領是出兵集結點,中部的廄橋領已經成為前進基地,這兩座越後伸向關東的橋頭堡必須有人看護。
所以,跟隨進軍的越後戰兵不足一萬,其他都是各地武家動員的雜兵。
斯波義銀為了與北條家爭取關東民心,在越後準備之時,購買大量糧食用於關東攻略。
可這些糧食只夠供給越後大軍,跟隨出陣的各地武家,都要自備軍需。
關東平原今年大旱,收成不足往年的一半,很多地方甚至絕收。這些關東武家能拉出這麼多軍勢,也是為了出來找飯吃。
自己家裡沒有飯吃,那麼大家一窩蜂跑到北條家的領地搜刮。北條家出了名的會搞內政,領地富庶冠絕關東。
大軍所到之處,說好聽點叫做就糧於敵,說難聽點就是走到哪搶到哪。
北條家死守城池不出,城外的村落淪為人間地獄,斯波義銀實在是看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經盡力了,至少越後大軍沒有參與其中。但目光掃視之處,皆是世間慘劇,他又於心何忍。
冬雪到來,水運補給有冰封危險,小田原城又難以攻破。那不如撤軍回去休整,等明年開春再戰。
越後一方佔盡優勢,北條家領地又被肆虐殘破。只一個冬天,北條氏康是緩不過來的。
可上杉輝虎的想法,卻是不同,她說道。
“謙信公,您可曾聽過天朝的楚霸王?”
“項羽?”
“正是。”
上杉輝虎指著小田原城說道。
“北條氏康老而彌堅,狡詐似狐,是可怕的對手。給她一個冬春,天曉得又能搞出什麼花樣來。
當年楚霸王對漢高祖手下留情,結果自己落得十面埋伏,無顏回歸江東,唯有自刎。
如今我十萬大軍圍困小田原城,正是一鼓作氣摧毀北條家的時候。此時撤退,就是送給北條氏康喘息之機。
武田,今川,北條三家聯盟崩潰,佐野領大敗,北條家內無戰兵,外無強援。不趁其虛弱之時擊垮,日後更難對付。
廄橋城的糧食還在源源不斷送來,利根川,多摩川,相模川,沿河的北條城池只敢死守。水運冰封之前,軍需足夠我們支撐下去。
機不可失呀,謙信公。”
上杉輝虎對於斯波義銀的小心思還是看得清楚,心上人到底是個男人,心慈手軟見不得慘烈的就糧於敵之策。
上杉輝虎在越後是妥協了,越後大軍的糧草全部水運,向關東武家展現了強大的財力與光偉正的形象,亦是收穫不小。
但遷就心上人是一碼事,丈夫之仁是另一碼事。
別人哄搶糧食,幹她p事?別人燒殺搶掠,幹她p事?現在的形勢千載難逢,上杉輝虎不想錯過。
北條精銳,大半被北條氏康的敗家女丟在佐野領。北條家的盟友今川家幾乎丟光地盤,武田家反目成仇。
北條氏康環視四周,誰都靠不上,自己只有一手爛牌。
關東聯軍是烏合之眾,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但也是人多勢眾。只要十萬大軍還在北條家領地,北條氏康就不敢出城。
城外的村落被這些關東武家折騰一個冬天,北條氏康這些年耕耘領地的心血就全部白費了。
沒有今川家與武田家的援軍,上杉輝虎何必圍了幾天就撤退。她完全可以慢慢來,把北條家的核心領地糟蹋成一片廢墟。
反正這個黑鍋會由作惡的關東武家背起來,越後大軍可是有後勤補給的正義之師,上杉輝虎的聲望形象不會受損。
上杉輝虎吱吱唔唔說著反對的理由,就是不肯退。斯波義銀心中冰冷,雪花打在他臉上化為幾滴水漬。
上杉輝虎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副討好的舔狗模樣,但骨子裡,她還是一個冷酷無情的武家大名。
她心裡根本沒把村落的村民當人看,賤民的性命在這些大名眼中一文不值。
義銀心頭浮起四個字,人如草芥。他胃裡頓時翻江倒海,幾欲嘔吐,卻乾嘔著吐不出來。
上杉輝虎在旁邊扶住他,一臉擔心問道。
“謙信公,您這是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斯波義銀輕輕掙脫她的手,望著她真誠的目光,心中充滿了荒謬感。
同樣是這個人,她可以對我關懷備至,卻對周遭數十里正在發生的慘劇,視若無睹。
義銀抬頭望著天空,笑了笑。人,真是複雜的動物。
“沒事,我就是有點噁心。”
義銀心中的撕裂感越發強烈,站在武家大名的立場來看,上杉輝虎的決策是正確的。
但這份正確,是建立在無數平民哀嚎的地獄之上。自古功名利祿,皆是水深火熱的賤民屍骨。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義銀心中的功利與人性還在交鋒,正在此時,遠處奔來數匹戰馬,徑直往斯波義銀與上杉輝虎這邊衝來。
周遭警衛的旗本姬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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