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陳季常的武功(下)
左手處,坐著一名小吏模樣的人,衣服洗的很白,顯得很整潔。右手,是名年輕人……也不年輕了,三十多歲的人了,臉上線條雖然依舊分明,但渾身肌肉已微顯鬆弛,不過,那人氣度豪氣逼人,看得出,他年輕時是個快意恩仇的漢子。
難以想象,這樣一個令豪俠之士不敢仰視的人,怕老婆也怕的如此出色!
趙興一邊與這人點頭示意,一邊暢想那位“河東獅”的風姿,禁不住痴了。
茶分送給了四人,穿著月白僧袍的佛印首先舉杯示意,分坐在四角的人微微弓身回謝,然後大家各自舉杯,品味著杯裡的茶湯。
趙興覺得小口喝不解渴,他本不是個雅人,就想一口喝下滾熱的茶湯。但蘇東坡坐在上手,這讓他不願太出格,只好依照規則,小口小口的酌著茶水。
現在他明白金不二在看什麼,金不二在看全套的茶道。
高麗茶道傳自唐代,現在他身處天朝上國,見到完整的茶藝展示,自然迷醉的一塌糊塗。
第一杯茶喝下,進入了聊天時間,現場的氣氛輕鬆了很多。
蘇東坡首先向趙興介紹陳慥陳季常,陳慥還有一個外號叫“陳驚坐”,意思是別人一聽他的名字,便驚的坐不住。
然而,歲月已經消磨了對方的英氣,現在他顯得很溫和,似乎是家裡那位“母獅子”調教得法。
陳慥指了指院外,笑說:“我看你院裡的佈置,像個射箭場。可我不懂院那些古怪器械幹啥用,尤其沒想到,在這樣殺氣騰騰的院內,還有一間禪室。”
這間房子佈置的很乾淨,空蕩蕩的大廳確實給人一股空靈剔透的感覺,然而它不是修禪的。趙興弓身解釋:“季常兄見笑了,院裡那些東西是鞍馬、單槓、攀援牆、石槓。
我的孩兒們都是山民,爬山射獵是他們的謀生手段。我不想孩子們搬到城裡,讀了書後反而忘記謀生技巧,所以佈置了這個院落。這樣,將來他們學書不成,也不至於無法生存……這房子也不是參禪的,它是演武室,用來較量身手的。”
“噢?!”陳季常好奇的打量了一下這間房子,想不出它怎麼用來較量身手。
蘇東坡已接著向趙興介紹剩下的那人:“這位,曾是我的掌書記(師爺)馬夢得,我有東坡那塊地,全靠夢得兄交通官府……”
馬夢得,字正卿,原在京城做“太學正”的學官,因生性耿直,不擅交際,人緣兒不是太好,“學生既不喜,博士亦忌之”。不過蘇東坡倒是挺欣賞他,認為他“清苦有氣節”,經常去找他玩。後來,馬夢得不想“堂上書生空白頭”,便跟著蘇軾到鳳翔做幕僚,從此一路追隨。
蘇軾這麼一介紹,趙興有點不好意思。蘇軾稱其為兄,他剛才也稱陳季常為兄,顯然有點不合適,他弄錯了輩分,為此,趙興連忙向陳慥道歉,並重新向對方見禮,而後才正式為馬夢得相互行禮。
其實,這也不算弄錯輩分。宋代與別的朝代不同,宋代師傅和學生的關係,是兄弟的關係,所以叫做“徒弟”,水滸傳中史進就曾自稱“小弟”。到了後世,強調“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才有了“師父”和“徒兒”的稱呼。
不過,趙興願意居下,蘇軾是不反對的,他替趙興主婚,本就是拿對方當自己的子侄看。現在,身份問題完美解決,讓蘇軾覺得很有面子。
馬夢得已跟了蘇軾八年,蘇軾介紹完後,還感慨的補充說:別人跟著官員做事,都是想發財,而馬夢得跟了他這麼久,依舊一貧如洗,慚愧呀。
看到對方洗的發白的衣衫,趙興也相信這點。
馬夢得不在意蘇軾的感慨,他急忙解釋這次從老家杞縣趕來的原因:“近日,澶(今河南濮陽)、魏(今河北大名)保甲鬧事,澶州(今河南清豐東)保甲三百餘人攻入縣城。大名府、相州(今河北臨漳)保甲紛起響應,司馬相公已上書請廢保甲法,我估計,保甲法廢除,學士起復的日子不遠了。”
所謂保甲法,是王安石的一個變法內容,其核心就是:武裝地痞流氓。
王安石的本意大概是想藏兵於民,但由於沒有制約機制,武裝後的地痞流氓成了鄉間一霸,他們竟敢白晝劫掠農戶,這次,他們覺得小打小鬧搶不過癮,乾脆搶劫官府。輕易攻佔縣城後,他們覺得應該將事業做大做強,甚至搶個皇帝坐坐。
現在,各地地痞都開始“農民起義”了,整個北方前線已被流氓佔據,奇怪的是,該地農民反而紛紛出逃以躲避“農民起義”。
馬夢得也是來躲避戰火的,順便給蘇軾帶來了朝廷的最新訊息。
司馬光、劉摯等人認為保甲法本身即是“農民起義”的誘因,地痞流氓武裝了以後,往往破壞現存的執法秩序,因而應及時取消保甲法,社會才能安定。為此,他們提出了“廢罷保甲法”的建議。
馬夢得意見是對的,蘇東坡不是個新法的徹底反對者,但他也認為新法過於酷烈,給老百姓造成諸多不便,在實行中往往成為惡吏劣紳欺壓百姓的工具,所以要求“緩進式”變革。
如果官家(皇帝)這次接受廢除保甲法的建議,便意味著他承認新法的失敗,這時,他就要想起當初反對新法的那批人,這就意味著蘇軾起復的日子不遠了。
場中人的精力在討論當前局勢上,反把佛印涼在了一邊。
不過,這僧人顯然無愧於高階公關人員的身份,他一直坐在場中心那張藤架上,面帶和煦的微笑,文雅的傾聽著,一句話也不插嘴。
看到對方這風度,趙興不禁暗伸大拇指。
現在蘇軾是場中最輕鬆之人。徐知州過世了,新知州沒上任,代理的官員顧不上管制蘇軾,所以他可以放心聊政局,還兼代談論風花雪月,只見他揮舞著手中的《源氏物語》向趙興說:“此書不錯,很有意思。”
早期印刷的《源氏物語》是帶標點符號的,而且它分段落和章節。據說,這種排版方式是從中國傳入的,中國僧人前去日本傳佛經,順便把這種源自印度佛經的排版方式帶入日本。
與此同時,在中國國內,標點符號及段落的推廣應用還要等800年。
趙興近日曾得到幾篇歷代狀元的考試試卷——裡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字,沒有標點符號,沒有分段。其中,殿試是採用一問一答的方式,皇帝問考生回答。
但即便這樣,這一問一答也沒有分段沒有標點,看的他頭昏腦脹。所以他就打算藉助這本《源氏物語》,讓標點符號“迴歸”。
幾個人聊得很熱烈,但陳慥不脫任俠本色,這種官場言語他插不上嘴,便傾身詢問趙興:“看離人的佈置,想必也是好武之人,不如離人來演示一下身手,如何?”
趙興一聽這話,他身子傾傾,目光灼灼的打量了一下陳慥,等待對方做出反應……
然而,對方只是笑意殷殷,帶著期待的神情等待趙興的“演示”。
顯然,陳慥說“演示”,是想看趙興的表演而不是想與趙興較量。
現在的局面是:只要陳慥不表態,趙興就不能主動,因為對方是叔叔輩人物,趙興這樣一個小字輩向其挑戰,傳揚出去,連院外那些豪傑都不會願意。
對方半天沒反應,趙興把身子坐直,提醒蘇軾:“恩師,各地保甲鬧事,我們這裡也豪傑齊聚,傳揚出去恐怕不妥,是否讓季常叔出面,讓他們先散去。”
蘇東坡是罪官身份,豪爽的他此前顯然沒想到這曾顧忌,聽到提醒,他連忙望向陳季常。陳慥立刻起身:“離人提醒的對,我這就打發他們。”
趙興躬身向陳慥說:“如此,我且去更衣,等陳叔回來,便向陳叔演武。”
競技跆拳道與實戰跆拳道有很大區別,競技跆拳道加了很多限制,以防止比賽顯得過於慘烈,而沒有限制的實戰跆拳道則兇狠異常。趙興與金不二一來一往,鬥得十分激烈。金不二技法嫻熟,而趙興身高力猛,兩人打起來震天響,看的眾人目眩神迷。
“這就是‘唐手’?盛唐時代竟有如此兇惡殺技?”看了比賽,連蘇東坡這個文人都禁不住悚然動容。陳慥恍然半天,又禁不住輕輕搖頭,但不知道他為何搖頭。
停了片刻,馬夢得插話:“如此戰法,若用於軍陣技法……”
趙興打斷對方的話,也不顧金不二的臉色,兀自說:“這不是軍陣技法,僅僅是個人防身術。夢得叔,此前,數萬精通‘唐手’的高麗兵,在遼人面前也不過是盤菜。”
馬夢得震驚:“數萬……一盤菜,難道遼人如此可怖?”
“軍陣,講究的是組織與協調”,趙興意味深長的結束了這個話。
一個平民談論軍隊的戰鬥技巧,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趙興的終止恰到好處,蘇軾及時轉移了話題:“夢得,這次你就別走了吧,既然你覺得我起復在即,那就在黃州待著,這段時間你可去離人那裡幫忙,離人現在缺人手,你去,正好分憂。”
陳慥突然插嘴:“離人缺人手嗎?吾有一子,愚頑不堪,不如也送來離人這裡,一同學藝讀書,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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