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江湖生活的快樂
四月初五,陽光明媚,岸上鮮花怒放,遊人如織,趙興坐的海鰍船慢慢透過淮陰的磨盤口。
前方即是洪澤湖了。
趙興的心情不錯,他在船頭拖了個漁網,明知道運河裡不存在魚,還裝模作樣的揮舞著雙手——即使網裡一無所獲,他也心花怒放。一邊勞作,他一邊扯著嗓子高聲唱著李煜的《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
一楫春風一葉舟,一綸絲縷一輕鉤。
花滿渚,酒滿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他確實是“得自由”了!
蘇門弟子彙集京師,沒想到最先離京的是他;而新科進士們及第後,都忙著在京城購買時髦玩意兒,比如歌伎、老婆,首飾,等等,個個風花雪月的樂不思歸,沒想到他們當中首先跑路的是趙興。
與他同行的周邦式聽到歌聲,鑽出了船艙,笑著向趙興拱手:“離人兄,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趙興扭臉衝對方笑了,反問:“難道你不開心?”
周邦式不開心。
在古代中國的傳統教育下,主流思想是“天子重英豪、文章交爾曹”,讀書的最終目的就是做官。對讀書人來說,讀了滿腹詩書經文,不當官待在家裡,就像產品沒有經過交換因而沒產生交換價值一樣——整個一個廢柴。周邦式不做官是迫不得已,所以他沒趙興那麼開心自在。
不過,所有的讀書人肚裡都是“說一套做一套”的,他們雖然打心裡渴望被皇帝重視,高官顯貴的光宗耀祖,“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但他們嘴上也在歌唱悠遊田園,享受舒適的林下生活。所以周邦式面對趙興的快樂,不自在也要裝自在。
“一壺酒,一竿綸,世上如儂有幾人?離人兄,世上確實無人如你。你什麼人?家資萬貫,詩名遠揚,堂上皆鴻儒,往來無白丁,你不做官,真正是‘萬頃波中得自由’。可我不行!
啊,我聽說你經營產業上頗有一手,小弟家有餘資,不過還做不到如離人那般盡情閒適。我有心與離人兄合一份,也做點營生,不知離人兄可許?”
宋代有股份制的說法麼?趙興知道,這說法確實存在。宋代商賈之間有湊份子合股經商的行為,這也是商業社會發展的必然。宋代參股的股份稱之為“份例”、“打平夥”。在這裡,周邦式是想出一份“份例”,不參與經營,但分享分紅。
“好啊!走江湖,朋友越多越好,南伯兄既有意,錢就不用投了,那玩意兒我不缺,我獨缺人。南伯出幾個院子內知,幫我經營一條商路如何?……具體那條商路,就看南伯那片地頭熟,你兄長在廬州,不如咱倆聊聊廬州商路吧。”趙興說著,摟上了周邦式的肩膀,兩人低聲談論,神情鬼祟。
岸上的陽光實在誘人,兩人說話的功夫,程阿珠也被陽光吸引,鑽出船艙欣賞岸邊的景色。
宋朝是個享樂主義盛行的時代,這年頭連農夫都穿著打扮竭盡所能,農婦們更不用說了,在這個展示花衫的時刻,採桑女、浣紗女、採菱女,穿著如同一隻花蝴蝶,陸上的“大婦腰鐮出,小婦具筐逐”、“春巷夭桃吐絳英,春衣初試薄羅輕。風和煙暖燕巢成”、“郎意濃,妾意濃。油壁車輕郎馬驄,相逢九里松”;
水裡的:漁娘駕著小舟歡歌笑語的來來往往,“盪漾木蘭船。船中人少年。荷花嬌欲語。笑入鴛鴦浦。波上暝煙低,菱歌月下歸”、“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
這就是大宋的炎夏。
程阿珠心情也很愉快,趙興做不做官對她來說都無所謂,她“有情飲水飽”,能與趙興長相廝守就很開心,那管外面天崩地裂。鑽出艙外,她快樂地向周邦式做了個揖,滿臉甜蜜地並排站在趙興身側,挽著趙興的胳膊,幸福的注視著那些農家女將勞動變為娛樂。
趙興這艘船上除了周邦式外,還載了程氏弟子、趙琴兒及她的女使。剩下的人則跟在後面的船上,他們也感受到岸邊的歡歌笑語,紛紛鑽出艙裡享受明媚的春光。
趙琴兒出艙時,周邦式見到船內又冒出一名陌生的麗娘,他疑惑地摸摸腦袋,心裡暗自納悶:不對呀,我住在離人家中,未見有這個女子,上船時,好像也沒察覺……嗯,看她的神態自然,不像是被拐……這、這、這,離人也不介紹一下,我該行什麼禮?內眷?客商?
趙興的全付精神都在岸邊的景色上,搞不清狀況的周邦式只好隨便行了個平禮。而程阿珠雖然知道趙琴兒的身份,但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好大禮參見,更加上心裡潛藏著一絲敵意,她緊了緊手,將趙興摟的更緊,只淡淡向對方點點頭。
對船上幾人的怠慢,趙琴兒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她沒表示,但她身邊的一個丫鬟不滿了,那丫鬟上前一步,喝斥:“大膽!見了……”
丫鬟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趙琴兒的身份。
程阿珠身子動了動,被趙興一把攔住了肩頭,他裝作沒聽到對方的話,拎起手中的漁網,笑著向周邦式說:“南伯,等進入洪澤湖了,我請你吃洪澤湖的大魚。”
後面的船上傳來陳伊伊的叫嚷:“入湖了!入湖了!我們入湖了。興哥,我肚子餓了,洪澤湖都有什麼好吃食?”
一艘漁舟聽了她的話,划著縮型快舟,湊近趙興的船,直著嗓子嚷嚷:“大官人,有大蝦,大河蟹,要嗎?”
另有幾名女娘划著小舟駛進,其中之一脆聲脆氣地快嘴唱道:“我茶喚作阿婆茶,名實雖村趣味佳。兩個初煨黃栗子,半抄新炒白芝麻。江南橄欖連皮核,塞北胡桃去殼。幾位大人慢慢吃,休得壞了你們牙!”
有人開口唱歌,彷彿是打開了歌唱的龍頭,湖中船上此起彼伏地唱道:“梅嶺寒煙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鱅——兩位大人,三尾鱅頭口口餚,我家鱅魚最時鮮。”
趙興流下了口水,他口齒不清地一揮手:“靠岸,今兒不走了,我們就在湖邊吃醉蝦、大河蟹——洪澤湖的大閘蟹,還有鱅魚,我的口水……對啦,還要喝……喝那個阿婆茶、吃核桃,江南橄欖、黃栗子,也要。”
趙琴兒看到趙興對她滿不在乎,自己也知道此刻在別人地盤,如果太囂張,趙興能把她賣了。她止住了丫鬟的吵鬧,但此刻聽到趙興又要停船,忍不住說:“趙大人,你這般走走停停,卻是為哪般?”
為哪般?還不是為了建立海鰍貨棧。
磨盤口可是個重要的關口,這樣的戰略要點,怎能不建一座海鰍棧,順便也好將洪澤湖豐富的魚蝦水產銷往四方。
也許是不忿對方的婢女剛才喝斥阿珠,趙興根本沒興趣向趙琴兒解釋,他繼續指揮鰍船靠岸。船剛一停,洪澤湖特產水鮮就流水般送到船邊,剎那間,趙興的船左右成了集市。洪澤湖邊的漁家女幾乎都聚集在這三艘海鰍船邊,她們人聲鼎沸的向船上兜售著時令水果、河鮮,以及蔬菜。
做醉蝦需要用攪拌釜——這是趙興在現代社會去太湖旅遊時發現的船民工具。那玩意類似老式爆米花所用的高壓密封爐,將醉蝦倒進爐子裡,放入高度酒和香料,而後將爐密封起來,快速旋轉,以攪拌酒與香料的混合液。不用任何明火,僅僅單靠酒精的穿透力,將鹽分與香料滲進蝦的細胞內,然後——生吃。
這種吃法能保持蝦味的鮮美,有些蝦甚至還沒死去,咬到嘴裡還不斷跳動。
這時候,爆米花專用的密封爐還沒有傳入中國,但趙興是誰,土法上馬的他用兩個銅盆扣在一起,用夾子夾緊,當眾給眾人演示了一番現代酒吧裡酒保的調酒手段。經過一陣眼花繚亂地快速飛舞旋轉搖晃,烈酒的醇香混雜著香氣飄散在空中,令所有的人都露出垂涎的神情。
趙興在做醉蝦時,他船邊已有許多漁家女停下了船槳,看著他的動作,臉上露出了用心記憶的神情,等到醉蝦揭開蓋子,露出白玉般透明的身體,散發出濃濃的香醇,這些漁家女還沒走,眼巴巴的等待眾人品鑑這種做法。
一張小桌被擺在船頭,趙興這時恭敬地請趙琴兒坐在首座,讓驚疑未定的周邦式做在陪席。眾人落座後,最先擺上的就是那碟醉蝦。這時,精擅斫膾的梅三娘正從後面船趕來,她一身新婦打扮,“銀索攀膊”也換成“紫金攀膊”,金晃晃的細鏈精緻而秀氣,更顯得意氣奮發。倒是跟在她後面的錢婉兒嘟著嘴,似乎有點不滿。
阿珠看到一身新衣的梅三娘錢婉兒,頓生親切感,她拍拍身邊的空座,邀請倆位坐下,但後倆人乖巧地搖搖頭,對阿珠行過見主母的禮節,不等趙興吩咐,便撩起袖子,閃電般整治著一條條鱅魚鱸魚鱔魚,不一會,簡單的酒宴擺了上來。
開宴了,一罈新酒開啟,空氣中飄著醉醺醺的味道。首座是趙琴兒,趙興坐主陪席,阿珠與伊伊分坐他左右,桌對面是周邦式、源業平、紀守中。
此刻,程夏跟程爽、程旺蹲在一邊,用小炭爐蒸著螃蟹,興奮地嗅著鍋裡發出的鮮味。因為船頭地方小,程族的兄弟在船尾擺了另一桌子席,但程夏程爽、程旺自持親傳弟子身份,覺得非守在趙興身邊不足以顯示與其他兄弟的區別,哪怕坐不上席,也要守著鍋。
只是這樣一來,趙琴兒一胖一瘦兩個丫鬟就輪不到上座,兩個丫鬟滿臉都是憤怒,可趙琴兒不表態,她們只能忍。
趙興舉斛謙讓,周邦式首先夾起一條醉蝦含在嘴裡,蝦在嘴中跳,他捂著嘴感受蝦每一次跳動帶來的濃香,其中的芥辣味讓他快留下了眼淚。等蝦停止了跳動,他粗粗咀嚼一口,快速的吞嚥下去,這才張嘴大呼:“妙!妙?我竟不知道世間還有如此吃法。”
周邦式說這話時,眼淚已經留下來了。他一邊擦著被芥辣嗆出的眼淚,一邊說著讚賞的話,那表情如此生動,讓圍在海鰍船邊的漁家女齊齊發出一聲歡笑,她們滿意地舉起槳,蕩離了海鰍船。
趙琴兒趕忙也夾了一口品嚐,不出所料的也留下了眼淚。而源業平他們吃到嘴裡也大口稱讚……日本人漢語詞彙量貧乏,他們稱讚的話就是那句通常的“天下第一”。
跟著,煮熟的螃蟹被端上來了,空氣中飄著淡淡的腥味,幾個人掰著螃蟹一陣猛嚼。趙興吃螃蟹時,不禁想起蘇州吃螃蟹的著名工具“蟹八件”。可惜……
剛才船停岸時,幾名以色列人跳上岸去打聽當地風土人情,這會兒,他們回來了,低聲向趙興彙報情況,周邦式已吃到酣暢,閒下嘴來喘口氣,向不知身份的趙琴兒解釋:“我如今才知道離人兄為何在這停船,能吃到這樣的美味,稍耽誤點時間,也值啊?”
剛才趙琴兒質問為什麼走走停停,周邦式這話等於替趙興回答。趙興聽了,感激的向周邦式一笑,他面對著周邦式扯起話題,但話卻是說給趙琴兒的:“剛才得到的訊息,詹邈那廝已經大婚,昨日出京,準備衣錦還鄉,傳聞:他出京時在春街亭上作了首辭別詩,詩裡有兩句:‘兩妻皇王女,湖北第一家。’”
趙琴兒怒氣上湧,面紅耳赤,周邦式一拍桌子,說:“這廝好無禮。”
源業平嬌媚的一笑,優雅的用手帕擦了擦櫻紅的嘴唇,用溫柔的語氣輕描淡寫地問:“長門殿生氣了嗎?你生氣的樣子真令人心痛,不如,我替你殺了他。”
紀守中輕聲斥責:“噓聲,休得孟浪!”
趙興淡然一笑。
詹邈還用人殺嗎?自從說出這句話,從今往後他就等於不存在了。大宋朝決不會容許這廝繼續在人前晃悠。所以,一定會盡其所能地抹殺他的存在。這樣一個生不如死的小人物,理他作甚?
他轉向紀守中,繼續說:“這次,二位在京師表演了漢唐盛典,我已經讓長門的商人回國散佈這個訊息,你們在中原再現‘華’章,也為倭國爭得了榮譽,我想,你們現在回國,一定會受到隆重歡迎。”
紀守中筷子停在半空,源業平站起身來,在桌邊俯身叩拜:“長門殿,感謝你的特意設計。在下今生已無法回國了,唯願追隨長門殿左右,了此一生。”
紀守中默默點頭,又問:“聽說長門殿馬上有船去大和,我可以搭你的船離開嗎?”
趙琴兒剛才即羞且怒,正不知道如何表示,趙興把話題跳到安置兩個倭人,趙琴兒還不知道東京城那場引起轟動的西園雅會,她盯著秀美的源業平,好奇的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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