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細語說出了這句抱怨。由於嗓門太低,這句話就彷彿是閨中怨婦的輕嗔。被他們抱怨的物件則毫無所覺,正慢慢走向章惇。
在西園中,章惇是孤獨的,其他人都有弟子圍在身邊,至不濟也有兩三同黨,但章惇身邊卻無一人,他獨自坐在一臺炙爐邊,悶悶不樂的吃著倭女替他烤的炙肉。趙興在周圍兜了個圈子,好像很無意地走到炙爐邊,看到“倭女烤法不熟練”,“不耐煩”地揮手趕開了兩名倭女,親自為章惇烤肉。
章惇有點不悅。剛才趙興冒失的跟呂大防與文彥博都說過話,話裡的主張是尊崇古法,這恰恰是他反對的——除了對方所強調的“不能墨守成規”。現代看到趙興靠近,他以為後者還想找他說同樣的話,便陰沉著臉,只等對方開口便發作。
然而趙興卻始終沒開口,他手法嫻熟的替章惇烤著肉。每塊肉的熟嫩程度都恰合章惇的口味,讓章惇吃的非常舒心。
連吃幾塊肉,趙興拿過幾片橘黃色的胡蘿蔔片,藉著肉脂滴在炭上引起的旺火,手法嫻熟的翻弄著胡蘿蔔片,先撒上鹽,然後撒上安息茴香(孜然),加上一些倭國辣椒粉,滴幾滴海豹脂油讓胡蘿蔔多點油腥,等胡蘿蔔即脆又香,他殷勤的遞給了章惇。
這種烤法既有胡蘿蔔的脆香,又帶了股肉味,章惇吃的很可口,忍不住開口:“聽說汴梁城的廚子都呼你為師,原來的你的手藝真不錯,可是聖人云‘君子遠包廚’,你怎會迷上廚子的手藝?”
趙興從蘇軾那裡聽說了,章惇在青年的時候曾與蘇軾是好友,但章惇這人有一段隱秘的身世,他是其父親與乳母偷情生下的亂倫私生子。出生時,父母不想要他,把他放在水盆裡溺死,被人救止。
這樣的人當上樞相,放在別的朝代裡是不可想象的,但居然在所謂禮教最嚴苛的宋代實現了,這不能不說是對教科書的嘲笑。
因為有這段身世,章惇對“水”一詞格外敏感。蘇軾是知道這段隱秘,他在一首贈詩中寫道“方丈仙人出渺茫,高情尤愛水雲鄉”之句,章惇認為“水雲鄉”三個字就是嘲諷自己那段身世,從此將蘇軾視為畢生死敵。也因為這段身世,章惇在正史上顯得格外睚眥。
跟這樣的人說話很難,趙興既要保持一種坦然的氣度,又要小心翼翼,避免自己的話題引起對方的聯想。他順著對方的話題回答:“我曾經去過海外,人在海上的時候,大海茫茫,極目之處除了海水還是海水,連續走數個月看不到一點綠色。
海船上,能活動的只有尺寸之地。在這種地方待上十天八天,每個角落木頭的紋理是什麼,人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可這樣的日子我連續過了三年。
我這人是閒不住的,既然無事,就自己找事。於是,我每天就在艙室內琢磨,剛開始,我默寫自己讀過的文章,學過的知識。但總坐著寫啊寫,日子久了人也要發狂。於是我又替自己找點事:一件是習武,透過習武每日活動身體;然後是學習做飯——海上寂寞啊,沒有別的食物可吃,所以,每一件能獲得的食物,都被我琢磨出多種吃法。一來二去,我成了出名的廚子,岸上的船員聽到相關傳聞,都愛上我的船隨我出海。
章相公,你能猜出一條魚可以作出多少道菜?……我現在已經琢磨出魚的一百餘道做法,其中還有一道‘椒炸魚鱗’,很受船伕歡迎,魚鱗都被我琢磨出吃法,相公可知我多寂寞?嗯嗯,相公何日有閒暇,我做給你吃‘椒炸魚鱗’。”
這個話題輕鬆,章惇的臉色也解凍了,兩人閒聊一陣風花雪月,章惇終於憋不住,問:“奇怪,離人跟文相公、呂相公說國事,卻只與我說吃食,莫非我論不得國事?”
心眼小就是難相處,連不談犯忌的話題都不高興。但趙興不敢顯露出絲毫不滿,他笑的很憨厚:“章相公,錯誤豈能連犯數次……剛才文相公、呂相公的臉色我都看了,咱小人物,談這些大事不合適。所以現在我只談風月——章相公再吃一片芙蓉蘿蔔,這玩意清爽,無愧‘海員三寶’啊!”
“海員三寶,什麼東西?”章惇好奇的問。
“船伕們把胡蘿蔔、洋蔥與淡酒,呼作‘海員三寶’。章相公可知道,人長期不吃菜,容易牙齒脫落,眼睛變瞎,所以船行到大海要帶很多蔬菜。其他的蔬菜容易腐爛,唯獨洋蔥與胡蘿蔔容易儲存,所以被稱為‘海員三寶’。”
“長期不吃菜,牙齒脫落……真有那麼回事嗎?嗯,也對,人在陸地上,怎樣也能找見野菜,在海上吃不吃菜馬上就能看出來,就可以比較。這麼說……再來一片芙蓉蘿蔔!……那麼淡酒是怎麼回事?它有何益,列身為‘海員三寶’”
“海上沒有淡水,船隻光裝運淡水的話,時間久了水容易發臭,喝了會上吐下瀉,所以船員便拿淡酒當水儲存——他們平常所說的‘飲水’,就是飲用這種淡酒”,趙興說罷,隨手遞上一杯藍色的郞姆酒。
章惇泯了一口淡酒,馬上斜著眼看看趙興:“這麼說,你的酒量很大喲——都拿酒當作水飲,那酒量能不大嗎?”
……
蘇軾跟弟子聚在一起吃吃喝喝,頻頻望望趙興這邊,見到趙興現在與章惇聊得熱火朝天,他稍微鬆了口氣,便端著杯子去找呂大防,聯絡感情。蘇軾的門生連忙隨著老師一起來到了呂大防身邊。
章惇見到這番情景,用手中的竹籤指了指蘇軾那邊,問趙興:“你怎不去?”
趙興掃了那邊一眼,屁股沒挪,答:“此間樂,不思蜀!”
章惇大笑:“你那老師,我一生都不服氣他,但我現在佩服他會打賭——詩酒之賭!全大宋就他會打賭,不服不行!”
“此間樂,不思蜀!”是劉禪說的。劉備建立了蜀國傳到劉禪手中亡國了,劉禪被司馬昭接到靖國,酒宴上司馬昭問他想不想自己的祖國,劉禪做如此回答。蘇軾是蜀黨首領,趙興的“不思蜀”語帶雙關,讓章惇很得意。
這場盛宴盡歡而散,因為這場宴會,蜀黨與洛黨稍微緩和了一下爭鬥。當然,一場吃吃喝喝不可能完全消除歧見,但這場宴會過後,雙方多少顧忌點情面,不再那麼斥駁相見了。
宴會結束已經日上三竿,原本王詵還打算滿院子擺上“明月夜”,讓眾人做靜夜之歡,但呂公著年紀大了,他撐不住先回,緊接著文彥博也告辭,剩下的政事堂官員裡,章惇倒顯得興致勃勃,但眾人都不待見他,王詵心裡想著李公麟的畫,搶先宣佈結束宴會。
等趙興送走一撥撥的家伎,走出王詵的西園時,時間大約相當夜裡十二點。程族的幾個學生已經全副武裝等在西園門口,馬夢得也提著燈籠前來迎接。
“船準備好了?那就走吧,正卿,你先回吧,京裡的事以後就拜託了。”趙興拱手告別了馬夢得,又低聲下令:“吹滅燈。”
在場的除了趙興學生,還有源業平與紀守中、陳公川。後幾個人都是穿著鎧甲來的。燈火吹滅後,幾個人摸著黑向皇宮走去。
汴梁城是一座不夜城,東華門外尤其光明,一行全副武裝的人晃過東華門,宮中禁衛上前查尋,趙興亮出手中的一塊金牌,禁衛們無聲而退。
拐過明亮的東華門,來到僻靜的左掖門,這時夜更加深了。
左掖門正對的是襖廟,即拜火教廟。這裡白天人就不多,夜裡就更加幽靜了。門外孤零零插著一盞燈籠,從明亮程度來看,那是一盞“明月夜”。這盞明月夜被掛在一人高的木杆上,木杆左右無人,靜靜地在宮門口燃亮著。
程爽點著了手裡的明月夜,程夏止住了兄弟們上前的意圖,趙興獨自一人大步走向宮門口那盞明月夜,提起燈籠,湊到自己臉邊,照亮了自己的面容。
左掖門的門洞裡傳來童貫小聲的說話音:“我就說麼:這麼大的個子,汴梁城找不出第二人。小姐,動身吧,這是金牌,你給離人送去,老奴就不出宮門了。”
一頂二人小轎慢慢被抬出門洞,童貫的臉從門洞中露出來,他也像趙興那樣,用點亮的明月夜照亮自己的臉龐,然後用手指指一指那頂轎子,撮起嘴唇,吹滅了燈。
一切都重歸黑暗。
趙興馬上也吹滅了燈,剛才抬轎子的兩個人把轎子放在他身邊,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跑進左掖門。轎子兩邊,一胖一瘦兩名侍女默默向趙興作揖。趙興也不說話,他一招手,源業平與紀守中跑上來,抬起了轎子。
一路上,幾個孩子們輪流替換兩名倭人,抬著那頂小轎,盡撿隱蔽的地方走,等到天矇矇亮,他們穿行了半個汴梁城,來到了大相國寺碼頭。
這時的汴梁城還沒有甦醒,碼頭上除了一群‘一賜樂業’人外,再無旁人。領頭的俺誠向趙興鞠了個躬,嘮叨了幾句拜託的話。在此期間,小轎被抬上了碼頭的海鰍船,而後眾人魚貫登船。等趙興登船後,他衝岸上的俺誠拱手告別,轉身下令:“起錨,開船!”
船艙內的程阿珠聽到他的聲音鑽出了船艙,來到他身邊,留戀的望著東京汴梁城,輕輕的揮手。趙興也忍不住抬起手來,向汴梁城做了個告別的手勢。
別了,1087年的汴梁,我愛它。
我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觀察這世界,清晰地看到了她的光明,也看到了隱藏在繁華勝景裡的黑暗,然而……然而,就連它的黑暗我也愛——因為我是這時代的一份子,我屬於這個時代。
我愛1087年的汴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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