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忍不住咳了兩聲!
咳嗽完畢,他的眼睛卻更亮了,心裡的希望也更濃了,因為沒有人知道,當五竹叔的鐵釺與自己的咽喉軟骨如此近的情況下,自己哪怕移動一絲,便會血流當場,更何況是劇烈的咳嗽。
之所以咳嗽之後還沒有死,自然是因為五竹手裡那把鐵釺,精確到了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隨著範閒身體的顫動移動,而隨之前進後退——在剎那時光裡做蝸角手段,實在強大!
王十三郎開始緊緊地盯著五竹的手,當他發現自己在這個奇怪的瞎子面前什麼都改變不了時,他開始緊張地注視著範閒的身體,當範閒咳喇時,他的心也涼了半截,然而緊接著,他發現範閒還活著。這個事實讓他不禁對範閒佩服到了極點,也終於明白了範閒在雪山下不顧自己和海棠反對時的信心,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但是範閒一點都不緊張,一點都不擔心被面前這個蒙著黑布地瞎子殺死?王十三郎不相信,因為他清楚地看到範閒負在身後的雙手一直在微微地顫抖。
然後王十三郎向著青石階的方向略退了幾步,拉遠了與二人的距離,他看見了範閒的手勢,也擔心自己的存在會不會破壞了範閒的安排。讓那位瞎子大師發生異變。
範閒的心情沒有完全放鬆,他緊緊地盯著五竹叔眼睛上地黑布,試圖想從對方的表情上,看到對方心裡正在不停迴轉的疑問,然而片刻之後,他發現這一切都只是徒勞,因為五竹叔的臉依然是那樣的漠然,而且眉宇間的氣息依然是那樣的陌生。
不是一直冰冷便可稱為熟悉。五竹這一生也只對範閒笑過數次,然而此刻,神廟前五竹的漠然,卻是真正地陌生。
範閒的心微微下沉,而他的身體也隨之下沉。相當自然地坐了下來,就坐到了神廟廟門前的淺雪裡,根本不在乎咽喉上的那柄鐵釺,隨時有可能殺死自己。
很奇妙地是。五竹也隨之坐了下來,坐到了神廟的門口,一個人孤單地坐在那裡,就像是擋住了所有世間窺視的眼光,千年呼嘯的風雪。
鐵釺依然在五竹地手中平直伸著,就像是他自身的小臂一樣穩定,停留在範閒的咽喉上,或許他就這樣舉一萬年也不會覺得累。
但範閒覺得累。尤其是五竹叔冷漠而坐,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或許這個冰冷的身軀裡那顆心有些許暖意,然而卻始終沒有熱起來,這個事實讓範閒感到疲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夠喚醒這位最親的親人。
他這一生最擅心戰,最出色的兩場戰役自然是針對海棠和皇帝老子,海棠最終是敗在他的手中。而強大若慶帝。卻也是在範閒的心意纏繞下不得安生,即便是父子反目。卻也是讓皇帝陛下心上傷痕處處,直欲碎裂而安。
今次再上神廟,試圖喚醒五竹叔,毫無疑問是一場最地道地心戰,然而也是範閒此生最困難的一場心戰,因為五竹叔不是凡人,從身軀到思維都不是凡人,他是傳奇,他是冰冷,他是程式,最關鍵的是,他什麼都忘了,把自己和母親都忘了……
五竹陷入了萬古不變的沉默之中,更為範閒的企圖帶來了難以琢磨的困難,沒有對話,如何能夠知曉對方思維的變化,怎樣趁機而入,直指內心?看對方的表情,察顏觀色?可是五竹叔這輩子又有過什麼表情?
“你遭人洗白了。”沉默很久之後,範閒極為悲傷地嘆了一口氣,“虧得你還是神廟地傳奇人物,明明你比廟裡那個老頭子層次要高,咋個還是遭人洗白了咧?”
在範閒看來,有感情有自我思維自我意識地五竹叔,本來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自然比廟裡那個掌控一切,卻依然只知道遵循狗屎四定律地老頭要高階許多,只是看來神廟對於從此出去的使者,有種誰都不知道的控制方法,不然五竹也不會變成沒有人味的機器。
雖然五竹當年的人味兒也並不是太足。
“我叫範閒,那天就說過了,雖然你忘了,但我想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和你有關,和我也有關,希望你能記起一些什麼。當然,就算你記起來了,也許你也無法打破你心靈上的那道枷索,但我們總要嘗試一下。”
“至少你不想殺我,這大概是你本能裡的東西,挺好不是?”範閒順著筆直的鐵釺望著冰冷的五竹叔臉龐,想笑一笑,卻險些哭了出來,強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伏了內心的情緒,然後開始說道:“很久以前,有個長的挺漂亮的小女孩在這間廟裡和你一起生活,你還記得嗎?”
五竹手裡穩絲不動的鐵釺尖兒隨著範閒的深呼吸,一進一縮,奇妙無比。卻依然貼在範閒的咽喉上,就像範閒說話時咽喉地顫動,也也陪伴著鐵釺發生著位移,只是這種移動極其微小,甚至小到肉眼都無法看清的程度。
範閒也不理會五竹叔究竟還記得多少,平靜而誠懇地繼續敘述著與五竹有關的故事,那個帶著他逃離了神廟的小姑娘,他們一起去了東夷城。見到一個白痴,做了一些事情,然後去了澹州,見到了一群白痴外加一個太監白痴,再然後的事情……
天空的雪緩緩地飄灑著,給神廟四周帶來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聖感覺和悲壯感覺。神廟裡那位老者,或許在透過無聲的方式,不停地催促著五竹地行動。而範閒時而咳嗽,時而沉默,異常沙啞疲憊的聲音,卻像是完全相反的指令,讓五竹保持著眼下的姿式。一動不動地坐在神廟的門口。
漸漸白雪蓋上了兩個人的身體,五竹明明靠神廟簷下更近一些,但身上積的雪更多些,或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溫度比較低地緣故。
天氣越來越冷。範閒身上的雪化了,順著皮襖向下流著,寒意沁進了他的身體,讓他的咳嗽更加頻繁,然而他的話語沒有絲毫中斷,依然不止歇地述說著過往,一切關於五竹地過往。
“那輛馬車上的畫面總像是在倒帶……”範閒咳了兩聲,用袖角擦拭了一下已然化成冰屑的鼻涕。雖狼狽不堪,但眼裡的亮光沒有絲毫減弱,他知道這場心戰,便在於與神廟對五竹叔地控制做戰,他沒有絲毫放鬆的餘地。
“在澹州你開了一家雜貨鋪,不過生意可不大好,經常關門,你臉上又總是冷冰冰的。當然沒有人願意照看你的生意。”
範閒有些酸楚地笑了起來。沙啞著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願意照看你的生意。雖然我那時候年紀還小,不過你經常準備一些好酒給我喝。”
說著說著,範閒自己似乎都回到了重生後的童年時光,雖然那時候的澹州的生活顯得有些枯燥乏味,奶奶待自己也是嚴中有慈,不肯放鬆功課,而且澹州城地百姓也沒有讓他有大殺四方的機會,只是拼命地修行著霸道功訣,跟著費先生到處挖屍,努力地背誦監察院的院務條例以及執行細則,還要防止著被人暗殺……
然而那畢竟是範閒這兩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不僅僅是因為澹州的海風清爽,茶花滿山極為漂亮,也不是因為冬兒姐姐的溫柔,四大丫環的嬌俏可人,最大的原因便是因為那間雜貨鋪,雜貨鋪裡那個冰冷地瞎子少年僕人,懸崖上地黃花,棍棒下的教育。
範閒一面敘說著,一面有些出神,想到小時候去雜貨鋪偷酒喝,五竹叔總是會切蘿蔔絲給自己下酒,卻根本不管自己才幾歲大,唇角不禁泛起了一絲溫暖。
就像是變戲法一樣,範閒從身上臃腫地皮襖裡掏出一根蘿蔔,又摸出了一把菜刀,開始斫斫斫斫地神廟門口的青石地上切蘿蔔,神廟門前的青石地歷經千萬年的風霜冰雪,卻依然是那樣的平滑,用來當菜板,雖然稍嫌生硬,卻也是別有一番脆勁兒。
刀下若飛,不過片刻功夫,一根被凍的脆脆的蘿蔔,就被切成了粗細極為一致的蘿蔔絲兒,平齊地碼在了青石地上。
在切蘿蔔絲的時候,範閒沒有說話,五竹卻偏了偏頭,隔著黑布平靜地看著範閒手中的刀和那根蘿蔔,似乎不理解眼前發生了什麼事。
在神廟門口切蘿蔔絲兒,若範閒能夠活下去,想必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囂張的事情,比從皇城上跳下去殺秦業更囂張,比衝入皇宮打了老太后一耳光更囂張,甚至比單劍入宮刺殺皇帝老子還要囂張!
然而五竹似乎依然沒有記起什麼來,只是好奇範閒這個無聊的舉動。範閒低著頭,嘆了口氣,將菜刀扔在了一旁,指著身前的蘿蔔絲,語氣淡然說道:“當年你總嫌我的蘿蔔絲兒切的不好,你看現在我切的怎麼樣?”
五竹回正了頭顱,依然冷漠地一言不發。範閒的心裡生出了濃濃的涼意,他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無用功,自己再怎樣做。也不可能喚醒五竹叔,五竹叔已經死了,再也活不過來了?
天地很冷,神廟很冷,然而範閒卻像是直到此刻才感覺到,渾身上下打了一個哆嗦。
他忽然使勁兒地咬了咬牙,咬地唇邊都滲出了一道血跡,死死地盯著五竹。憤怒地盯著五竹,許久後情緒才平伏下來,陰沉吼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你別給我裝!我知道你記得!”
“我知道你記得!”範閒的聲音沙啞到了極點,連續不斷地說話,讓他的聲帶受到了傷害,“我不信你會忘了懸崖上面那麼多年的相處,我不相信你會忘了,那個夜裡。說箱子的時候,說老媽的時候,你笑過,你忘記了嗎?”
“那個雨夜呢?你把洪四癢騙出宮去,後來對我吹牛。說你可以殺死他……我們把鑰匙偷回來了,把箱子打開了,你又笑了。”
範閒劇烈地咳嗽著,罵道:“你明明會笑。在這兒充什麼死人頭?”
五竹依然紋絲不動,手裡的鐵釺也是紋絲不動,刺著範閒的咽喉。雪也依然冷酷地在下,神廟前除了範閒地聲音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漸漸的,天光微暗,或許已是入夜,或許只是雲層漸厚。但範閒頭頂的雪卻止住了。
簌簌的聲音響起,王十三郎滿頭是汗,將一個小型的備用帳蓬在範閒的背後支好,然後推到了範閒的頭頂,將他整個人蓋了起來,恰好帳蓬的門就在範閒和五竹之間,沒有去撩動那柄穩定地鐵釺。
雪大了,王十三郎擔心範閒的身體。所以先前歷盡辛苦。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拿了這樣一個小帳蓬來替範閒擋雪。難怪他會如此氣喘吁吁。
範閒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因為他只是瞪著失神或無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五竹,用難聽的沙啞地聲音,拼命地說著話。範閒不是話癆,然而他這一天說的話,只怕比他這一輩子都要多一些。
王十三郎做完了這一切,用一種複雜的神情看了神廟門口奇怪的二人一眼,再次坐到了覆著白雪地青石階上。
真真三個痴人,才做得出來此等樣的痴事。
一天一夜過去去了。
五竹手裡的鐵釺不離範閒的咽喉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不想殺死麵前這個話特別多的凡人。
範閒不停地說話說了一天一夜,似乎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唾沫早就已經說幹了,王十三郎遞過來的食物和清水都被他放到了一邊,唾沫幹了又生,聲帶受損之後極為沙啞,甚至最後帶來的唾沫星子都被染成了粉聲,他地嗓子開始出血,他的聲音開始難聽到聽不清楚意思,他的語速已經比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更加緩慢。
王十三郎在這對怪人身邊聽了一天一夜,他開始聽的極其認真,因為在範閒向五竹的血淚控訴中,他聽到了很多當年大陸風雲的真相,他知曉了許多波瀾壯闊的人物,他更知曉了範閒地童年以及少年地生活。
然而當範閒開始重複第三遍自己的人生傳記時,第四次拿出菜刀比劃切蘿蔔絲兒地動作,企求五竹能夠記起一些什麼時,王十三郎有些不忍再聽了。
他抱著雙膝坐在了青石階旁,看著雪山山脈遠方那些怪異而美麗的光影,手指下意識裡將身旁散落的骨灰和灰痕攏在了一處,那是四顧劍的遺骸。
當海棠走到神廟門口的時候,所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幕場景,她看見了三個白痴一樣的人,王十三郎正怔怔地坐在青石階上把玩著自己師父的骨灰,範閒卻像尊鄉間小神像般坐在一個小帳蓬的門口,不停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著天書一般含糊難懂的內容。而五竹卻是伸著鐵釺,紋絲不動,像極了一個雕像,而且這座雕像渾身上下都是白雪,沒有一絲活氣。
那柄鐵釺橫亙在五竹與範閒之間,就像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不可接觸的世界。
不論是刺出去還是收回來。或許場間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好過許多,偏生是這樣的冰冷穩定,橫亙於二人之間,令人無盡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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