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嘗試。
“我總要試一次。”範閒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雖然敗了,但至少沒有什麼遺憾,將來死地時候,總可以告訴自己,我這一生總算勇敢過一回。”
暖爐上的藥湯在微微作響,一縷藥香籠罩著車廂,海棠怔怔地看著範閒,輕聲問道:“那你接下來怎麼辦?”
如今的局勢,範閒奮起雷霆一擊,卻依然功敗垂成,慶帝重傷臥於宮,但終究是沒有死亡,而慶國強大的國力猶存,誰也無法正面對抵抗這頭雄獅。對於範閒來說,他如果要讓皇帝老子保持住履行承諾的誠意,就不能做出任何激怒慶國朝廷的事情,眼下襬在範閒面前的道路,似乎只有隱於小山村,就此渡過餘生一條道路。
“我要去神廟,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興趣。”範閒很誠懇地發出了邀請。
王十三郎的眼睛亮了起來,海棠朵朵微微一驚後笑了笑。說道:“王大人這一路大概也辛苦了,我去趕車去。”
“你知道路?”範閒笑了起來,忍不住又咳了兩聲。
海棠頭也未回,笑著應道:“當年在江南你提過一些,應該是在北邊。”
由霧渡河處上了官道,道旁的闊葉林漸漸變成細針一般的存在,在道旁樹上美麗冰凌地陪伴下,覆著殘雪的道路一直可以通行到北齊朝廷的都城上京。
上京城那座破舊而頗具滄桑意味的城牆。亦是被一片雪覆蓋著,雖然如今的南慶江南一帶,想必已是春芽競發,草將長,蟲將鳴的暖和日子,可是今年北齊境內小雪連降,氣溫一直沒有辦法升起來,依舊是白色為主調。
明黃的御傘就像一朵雪上的奇花般。開放在上京城古舊城頭上,漫天小雪飄灑在傘頂,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北齊皇帝陛下和他最寵愛地理貴妃二人,穿著極為華貴的毛裘,站立在傘下。站立在北齊朝廷無數太監宮女大臣之前,靜靜地注視著上京城前的那條道路。
並沒有等多久,一輛外表極為尋常的馬車從西南方向的路口處緩緩駛了過來,上京城城門大開。行出一列商隊模樣的隊伍,前去接應。
北齊皇帝的眼睛微眯,將雙手負在身後,微白的臉上帶著一抹並不怎麼健康地紅潤,他看著那輛馬車,禁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這聲嘆息極其壓抑,除了他身旁的司理理之外,沒有人能夠聽到。
司理理此時正抱著一個被裹的緊緊的嬰兒。低頭整理著嬰兒頭頂處的暖巾,忽聞著身邊這聲幽嘆,眼瞳裡神色幽幽,抬起頭來輕聲說道:“這麼冷地天氣,要不然……讓嬤嬤們先抱著紅豆飯下去?”
從慶曆十一年到十二年之間,北齊朝廷對於南方變幻莫測的局勢一直保持了一種極為難得的壓抑和隱忍,只是透過上杉虎調動的大軍,幫助範閒穩定了一下東夷城地局勢。之所以北齊朝廷並沒有藉著慶帝與範閒父子反目的大好機會。謀取更大的利益。最關鍵的原因,便是在於從去年秋天起。北齊皇帝便染了重病,被南慶釋放回上京城的青山木蓬先生也一時不能治好,陛下纏綿病榻數月,便是連線見臣子都極少,更遑論勞神費力操持國務。
朝政基本上是太后在處理,北齊皇帝一病便是數月,好在最為北齊臣民憂心的皇室血脈一事,在這一年裡終於傳出了好訊息,倍受陛下寵愛的理貴妃懷孕,並且成功地誕下一位公主。
或許因為這個好訊息,北齊皇帝陛下的病也漸漸好了,北齊朝堂民間無不大喜,雖然理貴妃誕下地不是位太子,但是萬千子民心想,陛下終究還年輕,只要有了開頭,後面自然可以繼續生。
這位北齊小公主的正名還沒有取,而北齊皇帝和理貴妃私下卻給這個粉雕玉琢一般的孩兒取了個小名,喚做紅豆飯,雖然這個小名兒實在是有夠難聽,大失皇家尊嚴,惹來宮裡太監宮女不少議論,但終究是這樣叫下去了。
聽到司理理的話,北齊皇帝有些厭煩地皺了皺眉頭,回頭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女兒,微怒說道:“這些小人兒實在是有夠麻煩。”
司理理面色不變,心裡卻是笑盈盈的,暗想懷裡的紅豆飯,著實是替陛下惹了天大的麻煩,好在一切都平穩地渡過了。忽而她哀怨地看了看自己地腹部,身材顯得臃腫,扮足了一位產婦地模樣,只是終究自己的肚子裡沒有個種兒。
她很清楚,陛下為什麼今日冒著寒冷,也要抱著公主上城牆看這輛馬車,因為那輛馬車進入北齊境內後,便與北齊朝廷聯絡上了,北齊皇帝和她都清楚,那輛馬車接下來會去什麼地方,而且……沒有人看好他們還能回來,陛下大概……只是想那個南方來地男人能夠在離開前,親眼看一看這個孩子吧。
上京城牆外不遠處的官道上,卻是另一番景象。那輛孤伶伶的馬車與上京城裡出來的那列商隊接上了頭,範閒裹著厚厚的毛皮衣裳。難得走出了馬車,怔怔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郎,心裡生出萬般感觸,一時間眼眶竟是有些溼了,卻是說不出什麼話來。
從慶曆四年春到今日,一晃竟也八年過去了,眼前地範思轍,已經從當年那個滿臉小麻子。惹人生厭的孩童,變成了現在成熟穩重,頗有大商之風的年輕人。範閒在這一刻,忽然生出自己已經老了的錯覺,走上前去,緊緊地抱了抱自己的兄弟,沒有說太多的話。
他們兄弟二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但是範閒從來沒有少了對他的叮囑與教誨。書信更是從來沒有斷過,他知道兄弟一人在北齊孤身打拼是怎樣地辛苦,可是正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他必須捨得也要忍得。
“哥哥。”範思轍看著久未謀面的兄長,又想著南方京都裡發生的那些事情。再想到兄長馬上就要踏上一條世人所以為的不歸之路,不由悲從中起,哭出聲來,說道:“父親母親都在澹州。奶奶現如今身體也不好了,你就這麼去了,我們怎麼辦?”
“這死破小孩兒!”範閒心頭微暖,卻是咳嗽著笑罵道:“說的好像我是去死一般,澹州那邊父親自然會打理,你若得空,也可以回去看看,代我儘儘孝……”說到此節。他嘆息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範思轍其實也清楚,在當下的局勢下,兄長再也沒有可能回澹州,因為陛下不可能允許他活下來。
“這些年要你準備的東西,準備好沒有?”範閒不願意兄弟見面,便陷入這等悲傷情緒中。強行轉了話題。正色說道:“此去艱險,我也不知道會面臨什麼。要你準備的那些物事,可是用來給我保命地,你可不能當奸商。”
這笑話並不好笑,範思轍自然笑不出來,嗡著聲音應了一聲,那些物事都在商隊裡,商隊要一直跟著範閒出北門天關,此時自然不用拿出來。
兄弟二人離開了車隊,然後仔仔細細地說了一陣話兒,不外乎是關於澹州,關於京都,關於父母,關於祖母,關於若若和嫂子侄子的事情。
將要分別的時候,兄弟二人才重新回到了車隊之旁,範思轍想到一椿事情,眉頭微皺,親自從一輛馬車裡抱出了一個沉重的甕子,抱到範閒身前,疑惑問道:“這是大殿下從東夷城送過來的,說是你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忘記地東西,究竟是什麼?這麼重……我可沒敢開啟看。”
範閒的表情忽然凝重了起來,旋即微微一笑,知道以自己的體力只怕抱不住這麼重一個罈子,向著馬車上招招手,對下來的王十三郎說道:“來,既然你右膀子有些氣力了,趕緊把你師傅抱著,你師傅太沉,我可抱不動。”
此言一出,車隊附近地所有人都愣住了,至於抱著那個甕子的範思轍的臉色都忍不住變了,他怎麼能夠想到,自己抱著的居然是四顧劍的骨灰,這可是一位大宗師的遺骸啊!
王十三郎的臉色也變了,像捧著珍寶一樣小心翼翼地接過骨灰甕,二話不說就回到了馬車之中,範閒看著這一幕忍不住在心裡叫苦,暗想這一路之上,難道要自己和死人天天呆在一起。
“為什麼?”王十三郎忽然從馬車上探出一張臉,微微皺眉問道。
“你師傅交待的,如果我要去神廟,就一定要抱著他一起去。”範閒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
看著已經漸漸啟程,緩緩離開地車隊,跪在雪地之中相送兄長的範思轍,城頭上的司理理眼中忽然生出了一股難以掩飾的失望與悲傷之意,她轉過頭看著北齊皇帝幽幽說道:“為什麼他就不肯進京?”
北齊皇帝面色平靜,雙手負在身後,沉默片刻說道:“他既然和慶帝有賭約,自然要願賭服輸,不肯為朕所用,又怎麼可能入城?此去神廟,他讓范家老二準備了這麼久,想來也是有一定成算,你不要太過擔心。”
“可是朵朵怎麼也不來和咱們說兩句話?”
“她現在的身份是範閒的友人,這一點必須讓整個天下都明白。”皇帝說完這句話,眼瞳裡閃過一抹極其複雜的神情,便準備轉身離開城頭,便在此刻,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來,生出了淡淡滿足。
城下正在離開地車隊上,只見範閒在向著這邊招手,臉上笑意十足。北齊皇帝微微一笑,正準備招手以應,卻忽然發現不大對勁,強行將手臂放下,只是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範閒放下了手,坐回了馬車之中,看著抱著四顧劍骨灰一刻也不放地王十三郎,和正倚窗觀故國風景的海棠,在心裡對自己說了一聲,女人們,兄弟們,再見。
再見地意思往往是不再相見,但範閒不這樣認為,天底下所有知道他計劃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瘋子,認為他不可能活著從神廟裡出來,但是……他不相信這一點,因為葉輕眉能,他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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