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在旅途
風自北方來,風中的人們卻在一路向北方去。馬車繞過了崤山衝,悄悄地擦過燕京與滄州之間的空白地帶,將將要抵達北海的時候,二月末卻又落下雪來。
此地淒寒,較諸四野不同,馬車上被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就像是被沾上了碎糠末的黑麵包,緩慢地在荒野的道路上行走著。
趕車的王啟年外面穿著一件雨蓑,勉強用來擋雪,只是眼睫毛和唇上的鬍鬚依然被雪凝住了,看上去有些悽慘,然而他那雙平日裡總是顯得渾濁無神的雙眼,此刻在風雪中,卻顯得那樣的清澈和銳利,緩緩從道路兩旁掃過,沒有放過任何一處值得懷疑的動靜。
王啟年年齡已經很大了,然而這樣大的風雪依然沒有讓他顯露出任何疲憊的感覺,這個老傢伙瘦削如猴,然而筋肉裡卻像是一種骨頭,力量十足,精氣神十足,如此長途跋涉,沒有讓他有絲毫不適應。也得虧是這位監察院雙翼之一的厲害人物,才能在沿途不停喬裝,打通關節,偽造文書,突破了南慶朝廷無數道的檢查線,成功地讓馬車來到了離邊境不遠的地方。
當年他便是縱橫於大陸中北部的江洋大盜,用來做這些營生,實在是太合適不過了。待馬車行過一處山坳,於雪溪之上的小橋行過,王啟年終於鬆了一口氣,知道馬車已經越過了邊境線,來到了北齊的疆土之中,再也沒有任何能夠危害到車廂裡那位大人的生命安全。然而緊接著,王啟年的唇角卻生出了一絲苦澀的笑容,真不知道今夕何夕,時局怎麼發展成了眼前這副模樣,明明都是慶人。卻要踏入敵國的土地,才能感覺到真正的安全。
感受到身下地馬車顛了一下,車廂中的範閒悠悠醒了過來,這些年的職業生涯讓他很清楚地察覺到,馬車碾上的路面,與這些日子裡辛苦逃遁時的路面有些不同,雖然他此時體內真氣全無,可是身體三萬六千根毛孔和那些肌膚的微妙觸覺依然沒有消失。
他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厚羊皮。輕輕地咳了兩聲,掀開車窗的一角,往車外望去,只見馬車正行走在一處有些眼熟地木橋上面,對過便是一片景緻相仿,但氣息絕對不相似的疆土。此時是冬日,再如何熟悉的景緻只怕也都會生出不同來,然而範閒卻依然從溪流的走向。兩岸小丘的走勢,準確地分辯出馬車過的是霧渡河。
當年他以少年詩仙之名出使北齊,沿途肖恩至此,亦是在此地,他第一次看見海棠朵朵。怎麼可能忘記?
範閒的臉色很蒼白,沒有一絲血色,便是那雙薄薄的嘴唇都顯得有些黯淡,體內地傷勢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被皇帝陛下一指壓碎的經脈依然千瘡百孔,沒有真氣護身,這連日來的奔波和勞累以及車外的嚴寒,終於讓他再次病倒了。
厚厚地羊皮裹住他的身軀,只露出一個頭來,車廂裡生著一個小暖爐,卻像是根本沒有什麼熱氣。範閒眯著眼睛,怔怔地望著橋那邊北齊的土地。輕輕地呵出一口熱氣,陷入了沉思之中。
此次與皇帝陛下正面交手,範閒已經發揮出了他此生所能到達的巔峰實力,然而依然被一指擊垮,體內經脈碎地太厲害,以致於小周天裡蘊藏著的天一道自然真氣,也被迫散於五腑六髒之中,根本無法凝結起來。唯一能夠有些用處的。似乎還是苦荷留給他的那本神秘小冊子,只是天地間的元氣太過稀薄。似這般修復下去,不知道要花多少年。
過了霧渡河,不遠處便是北海,體內經脈盡碎,範閒很自然地想起了海棠朵朵,當年他體內經脈盡碎,全是依靠海棠在江南細心的照料和治療,只是今次傷勢更重,海棠也不知道從京都脫身沒有。
範閒並不怎麼擔心影子的安全,因為他了解影子和自己最相似的地方,只要往人海之中一紮,不論用什麼身份,他們都能好好地,安全地活下去,而且活地無比滋潤。可是海棠和王十三郎不一樣,他們二人雖然是天底下頂尖的年輕強者,但終究沒有專門研習過這些求生的本領。
京都方面的訊息,範閒知曉的並不多,在言府假山裡躲著的時候,言若海老大人還會每日給他講述一下京都的近況,他知道皇帝陛下已經醒了過來。然而出京之後,他與王啟年二人只是沉默地前行,主動地切斷了與監察院舊屬以及天下各方屬於範閒控制勢力的聯絡。
一方面是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範閒與陛下達成協議中地一環,範閒清楚,只要自己不死,陛下便不會對那些人下手,而自己主動與這些人聯絡,反而不妥。
寒冽地風從窗外灌了進來,範閒眯著的眼睛眯地更厲害了,他沒有想到二月末的天氣居然還是如此寒冷,不禁有些擔心過些日子的神廟之行,以自己如今這副孱弱的身軀,怎樣抵抗那些深刻入骨的寒冷?
範閒將手腳全部縮排厚厚的羊皮裡,疲憊而憔悴地倚窗靠著,任由雪花擊打在自己的臉上,靜靜看著橋那頭的冬林,想到那一年的林子裡,提著花籃的花姑娘就這般靜靜地站著,如果此時她在身邊,或許神廟之行,要輕鬆許多吧。
天隨人願這四個字似乎說的就是範閒眼下的情況,範閒看著那處冬林裡忽然出現的身影,看著在那片白裡出現的花色,不禁覺得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花了。
“該吃藥了。”馬車行過了木橋,穩穩地停好,王啟年搓著手鑽進車廂,將暖爐上面一直溫著的藥湯盛了一碗,端到了範閒的面前,先前他聽到了範閒的幾聲咳嗽,心裡有些擔心。
範閒從羊皮裡伸出手來,笑著指著窗外遠處的冬林下。說道:“藥在那兒。”
令範閒感到驚喜的是,與海棠一處在霧渡河等著自己的還有……王十三郎。與在太極殿前行刺皇帝時相反,王十三郎沉默而堅定地身影從海棠身後閃了出來,安靜地看著越來越近的馬車。
車簾一掀,雪花飛入,範閒看著這兩個生死之交,勉強地牽動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終究只是嘆了口氣,說道:“沒想到你們跑的比我還快。”
“我們出京比你晚。”海棠將厚棉襖上的冰渣拍打掉,坐到了範閒的身邊,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上個月在京都裡的遭逢,姑娘家臉上重逢的笑容漸漸斂去,平靜說道:“聽說後來由於你先逃出了京都,南慶朝廷搜緝的力度弱了下來。我們才有機會。”
範閒點了點頭,咳了兩聲後說道:“活著就好,我們幾人之間也不用再說什麼感謝之類地話,京都那事兒,本來和你們那兩個老怪物師傅脫不開干係。要說謝,終究還是你們應該謝我。”
海棠嘆了口氣,怔怔地看著他蒼白的臉,搖頭笑道:“本以為經此一役。你總要成熟些才是,沒料著還是這般喜愛說笑。”
“成熟?我這一生前二十年早就熟透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煥發了些青春的味道,怎麼可能拋棄。”範閒笑著應了一聲,轉向了王十三郎,沉默片刻後問道:“你的傷怎麼樣了?”
從王十三郎進入範閒眼簾的那一刻起,範閒便敏銳地察覺到了王十三郎的身體有些問題,被皇帝陛下擊殺的右臂似乎始終無法復原。
一名誠心誠意誠於劍的劍客。執劍之手卻成半廢之態,毫無疑問這是極其致命地打擊,然而王十三郎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輕聲應道:“你家老爺子的真氣太霸道,我右臂的經脈筋肉全部被絞爛了,根本沒有辦法治好。”
“在路上我試過,但是效果很一般。”海棠朵朵憂慮地看了王十三郎一眼,這一路上兩位大宗師最疼愛的弟子相伴突圍。已經極為相熟。
範閒咳了兩聲。平靜說道:“我來看看。”說完這句話,他兩根手指已經搭在了王十三郎地脈門之上。緊接著單手如龍爪出雲向上,仔細地捏劃了一番王十三郎無法用力的右臂,他臉上的神情越來越沉重。
王十三郎沉默片刻,說道:“我這輩子受過很多次傷,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範閒搖了搖頭,說道:“在上京城買些上好地金針,我來試試……”接著他轉過身來,用拳頭堵著嘴唇用力地咳了兩聲後喘息著說道:“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遮掩的?把天一道的法門傳給他吧。”
海棠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天一道真氣對於修復經脈傷勢有奇效,雖然是青山一脈不傳之秘,但海棠當年就曾經私傳給範閒,此時用來救王十三郎的劍道生涯,也算可行。
王十三郎霍然抬首,從範閒的話裡聽出了一些不錯的訊息,縱使他是位外物不繫於心的壯烈兒郎,此刻也禁不住皺起了眉頭:“這傷能治好?”
“不見得,但總得試一試。“範閒有些疲憊地合上了眼簾,說道:“至少吃飯應該是沒問題,不過如果你想重回當初的境界,只怕是不能夠……我勸你現在就開始重新練左手,左手好……要知道當年有個叫荊無命地就是以左手出名,當然他右手藏的更深,如果你能把兩隻手都練成,那就厲害了。”
車廂裡一陣沉默,王十三郎忽然平靜一笑,說道:“那我先練左手,以後有時間再練右手。”
海棠朵朵靜靜地看著閉著眼睛,滿臉蒼白之色的範閒,心裡不知道生出了多少異樣的情緒,這些年來她與範閒相見少,別離多,然而兩人間從來不需要太多的話語,便能知道對方的心意。然而在此時此刻,海棠朵朵卻忽然發現自己有些看不透範閒了。
京都皇宮一役,海棠朵朵清楚而震驚地發現,如今的範閒已經隱隱然超出了世人所認知的九品上境界,穩壓住了自己和王十三郎一頭。只看他能與慶帝正面交戰數回合,並且能讓慶帝受傷,便知道範閒如今地實力到達了一個多麼可怕地層次。
“你……是不是已經明白了一些什麼?”海棠問了一句無頭無尾地話。
範閒卻馬上聽懂了,睜開雙眼,搖了搖頭,微微一笑說道:“如果真地明白了,在皇宮裡也不會敗的那樣慘了。”
此話一出,馬車廂裡的三位年輕人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們的思緒似乎回到了皇宮裡的那場風雪中,這三位天底下最強大,最有潛力的年青高手,還要加上一位天下第一刺客,可是面對著那抹明黃的身影時,依然顯得是那樣地渺小。
思及慶帝當日神采,雖然馬車中的人成功令其受傷,可是他們依然生出了一絲難以抵抗的感覺。
“世間並沒有真的神。陛下受的傷比你我更重。”範閒淡漠的話語打破了馬車中如窒息一般的氣氛,“如果這時候我不是廢了,十三不是殘了,你也吐了三桶血,其實此刻最好的選擇應該是重新殺回京都去。”
海棠微微一笑。心想這樣膽大地計劃也只有範閒能夠想的出來,她的心念微動,靜靜看著他蒼白的臉問道:“你的傷怎麼樣?”
“比十三慘,基本上沒有復原地機會。”範閒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的傷勢。說道:“不過我並不在意這些,靠打架既然打不過陛下,就像小孩子打架打不過人,去找自家塊頭兒大一些的親戚,才是千古不變的法子。”
海棠暫時沒有聽明白範閒這句話地意思,如明湖一般的眼眸裡疲憊之意微斂,平靜問道:“宮前廣場上那些天雷……你知道是什麼嗎?”
“是箱子。”範閒的唇角微微一翹,“是我的箱子。大概苦荷和四顧劍也都對你們提過那個箱子。不過你們不要這麼看著我,我也不知道箱子現在在誰的手裡,而且你們不要把箱子想的太過恐怖,如果那真是神器的話,陛下現在就不止重傷,早就死了。”
海棠沉默許久之後問道:“我一直有個想不明白的事情,既然你和慶帝之間互為制約,誰都不肯讓南慶內亂。那你為什麼不選擇逃離京都隱居。而是選擇了出手?”
範閒也沉默了很久,雙眸裡地平靜之意愈來愈濃。和聲說道:“一是我要證明給陛下知曉,我有與他平等談判的資格,那首先我就要有勇氣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談。二來,退出京都隱居固然是個法子,但是陛下不會願意我脫離控制。最關鍵的是……我不甘心。”
他閉上了雙眼,幽幽說道:“我可以選擇像葉流雲和費先生一樣飄洋出海,從此不理世事,管這片大陸上戰火綿延要死多少人,但我不甘心……誰都無法阻止他,那在歷史上,他就必將是正確的。”
這便是成王敗寇的道理,若無人能夠阻止慶帝,歷史上面便再也不會留下葉輕眉的任何氣息,陳萍萍也將註定成為一個惡貫滿盈,十惡不赦,最後被凌遲而死的閹賊。
範閒不甘心那縷來自故鄉地靈魂,在這片大陸上努力地結果是化成白茫茫一片大地真乾淨,所以他必須要進行最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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