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朝廷在江南地舉措……其實很不明智。”林婉兒輕聲說道:“明眼人都知道明家的困局是怎麼回事,朝廷這次做的太明顯,而且用的手段太血腥,只怕江南的商人們從此以後便會離心。”
“不止不明智,更可以稱得上愚蠢,不過很明顯,陛下不在乎這些,他只在乎用最短的時間徹底地擊垮我,擊碎我任何的僥倖。”範閒的表情很木然,“不知道為什麼,好像他也有些著急了。”
林婉兒看著他,心頭微微顫動,雖然夫妻二人並未明言什麼,然而只需要一個眼神。她便知道他的心裡在想些什麼,尤其是在這樣的局勢下,他這樣的表情足以證明他地心思。
就這樣兩行清淚從婉兒的眼裡流了出來,她怔怔地望著範閒,顫著聲音說道:“可是你能有什麼法子呢?”
範閒沉默很久,然後輕輕地攬過她的身子,像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著她,輕聲說道:“雖然我一敗再敗。看似毫無還手之力,其實卻證明了一點我很想知道的事情。”
“陛下終究是老了,他不再像當年那般有耐心,沉穩冷漠到可怕的程度,不給人任何機會。”範閒低著頭在妻子的耳邊說道:“脫去了那身龍袍,陛下更像個普通人了,這……或許就是我的機會。”
時轉勢移,範閒沒有時間再去等待那位蒙著一塊黑布的親人從冰雪天地裡回來。如果他真地這樣繼續等下去,就算皇帝陛下一直忍著不殺他,就算他等到了五竹叔的歸來,可那個時候,他所在意的人只怕全部都要死光了。就像江南水寨裡的那些人,關嫵媚,蘇文茂,監察院裡的那些官員。
他必須反擊。而且他的手裡確實還擁有皇帝也不曾知曉的秘密,只是他清楚,關於內庫的反擊一旦真地展開,範系的勢力與皇宮那位之間,再也沒有任何迴轉的餘地,說不定整個慶國都將因此陷入動亂之中,而若範閒敗了,他的身後只怕要死無數的人。
範閒沒有信心可以擊敗自己地皇帝老子。所以當他勇敢地以生命為代價站了出來時,必須要替自己在意的親人友人們保留後路,那場秋雨之後,他便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卻仍然在意旁人的生死。
為了這個後路,臘月二十八之後地範府安靜了很久,氣氛壓抑了很久,便是兩位小祖宗似乎都發現了父親的異樣情緒。不再敢大聲地叫嚷什麼。
過了一個極為無味的年節。隨意吃了些餃子,範閒便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這一關便是七天,一直到了初七,他才從書房裡走了出來。
闔府上下都等候在書房外,林婉兒在一旁憂慮地看著他,思思端了碗參湯送到了他的手裡。
範閒端過參湯一飲而盡,笑著說道:“咱澹州四大丫環,還是你的湯熬的最好。”
思思心裡咯噔一聲,忽然覺得有些不祥的預兆,卻是緊緊咬緊了嘴唇,並沒有出聲,她相信自己看著長大的少爺,本來就不是凡塵中人,無論面臨著怎樣地困局,都會輕鬆地解決,就像這二十幾年裡的歲月一樣。
今日初七,太學開課,洗漱過後,林婉兒替他整理好衣衫,將他送到了府邸正門口,一路上她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清晨的日光突破了封鎖京都許久的寒雲,冷冽的灑了下來。林婉兒痴痴地看著範閒好看的側頰,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看到,忽然看見了範閒鬢角上生出一根白髮,在晨光中反耀著光芒,不由心頭一絞,痠痛不已。
她儘量平靜問道:“想了七日,可有想明白什麼?”
範閒嘆了口氣,回覆了初進京都時的憊懶與無奈,笑著說道:“想七天希望能想成一個大宗師,你說我是不是太痴心妄想了些?”
林婉兒掩唇笑道:“著實痴心妄想。”
“年前請戴公公遞進宮裡地話有迴音了,陛下讓我下午入宮。”範閒憐惜地看了一眼妻子,說道:“陛下向來疼你,加上年紀大了,想來不會為難你,若你在京都過地不舒服,回澹州吧,陛下總要看看奶奶的面子。”
林婉兒依舊掩著唇,笑著問道:“我可懶得走,就在家裡等你,倒是你,可真想出什麼法子來了?”
範閒聳聳肩,像個地痞無賴般說道:“哪有什麼法子?陛下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啊,想起來了,一個姓熊地人說過,既然渾身上下都沒有空門,那他這個人就是空門。”
“又在講笑。”林婉兒掩唇笑著,笑的快要咳出眼淚來一般。
“本來就是在講笑。”範閒低頭在婉兒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向著東川路太學的方向駛去。林婉兒臉上的笑容頓時化做了淒涼,她放下了掩在唇上的袖子,白色地衣袖上有兩點血漬,這七日裡她過的很辛苦,舊疾復發,十分難過。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聖堅書,所學何事……庶幾無愧,自古志士,欲信大義於天下者,不以成敗利鈍動其心……”
冷靜到甚至有些冷冽的聲音在太學那個小湖前面響起,愈百名太學的學生安靜地聽著小范大人的教課,很多人感到了今天小范大人情緒上的怪異,因為今天他似乎很喜歡開些頑笑。偏生那些頑笑話並不如何好笑。很多人都感覺到,小范大人有心事。
胡大學士在一棵大樹下安靜地看著這一幕,老懷安慰,他自以為自己知道範閒的心事在哪裡,所以安慰。今天是初七。太學開門第一課,而下午的時候,陛下便會召範閒入宮。慶國朝堂上地上層人物都知道,此次入宮是範閒所請。所以胡大學士很自然地認為,在陛下連番打擊下,在慶國取得的偉大戰果前,範閒認輸了。
一想到今後的慶國君臣同心,父子齊心,一統天下,一片和諧,胡大學士便感到無比安慰。甚至都沒有注意去聽範閒今天講課的具體內容。
“孔不是扮王力宏的九孔,不是搖扇子孔明,更不可能是打眼的意思。孟……嗯,我不大喜歡這個人,因為這廝太喜歡辯論了,和我有些相似。”
範閒對池畔逾百名太學學生笑著講道,他也不在乎這些太學生能不能聽懂,這個世界上確實有經史子集。卻沒有孔子孟子以至許多子。仁義之說有,卻很少也像孔夫子講的那般明白的。
“捨生取義這種事情。偶爾還是要做做地,但……我可不是這種人,我向來怕死。”
此話一出,所有的太學學生都笑了起來,覺得小范大人今天亂七八糟的講課裡,終於出現了一個聽得懂的笑話。
“但!”
範閒的表情忽然冷漠了起來,待四周安靜之後,一字一句說道:“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唯重義者耳?不見得……人之本能,趨生避死,然而人之可敬,在於某時能慷慨赴死,因何赴死?自然是這世間自有比生死更加重要地東西。”
“這依然與我無關。”他笑了起來,然後四周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感覺到異樣,所有的太學生怔怔地看著池畔的他,沒有一個人笑出聲來。
“我一向以為世間沒有任何事情比自己的生死更重要,但後來發現,人地渴望是一種很了不起的事情,人有選擇權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範閒沉默片刻後說道:“既然總是要死的,那咱們就得選擇一個讓自己死的比較盡興的方式,無悔這種詞兒雖然俗了些,但終究還是很實在的話語。”
“人的一生應當怎樣渡過?”
範閒環顧四周,問出這個問題,自然沒有人回答。一陣沉默之後,他地聲音迴盪在安靜的太學裡。
“我想了一輩子都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抄很多書,掙很多錢,娶很多老婆,生很多孩子……呃,似乎都做到了,然後我又想了很久很久,大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吧,只要過的心安理得。”
“這,大抵便是我今天想要說的。”
說完這番話,範閒便離開了太學,坐上了那輛孤伶伶的黑色馬車,留下一地不知所以,莫名其妙,面面相覷的太學年青學子,還有那位終於聽明白了範閒在說些什麼,從而面色劇變的胡大學士。
胡大學士惶恐地離開了太學,向皇宮的方向趕了過去,這時候天色尚早,範閒要下午才能入宮,他希望自己還來得及向陛下說些什麼,勸些什麼,阻止一些什麼地發生。
範閒在太學裡這番東拉西扯地講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撒播了出去,不需要有心人地推波助瀾,實際上整個京都裡,那些敏感的人們,一直在等待著這位京都閒人的反應。
與所有這些人的匆忙緊張不同,範閒卻很平靜,離入宮的時間還早,他來到了新風館,開始享用冬日裡難得的,或許是最後的享受——那幾籠熱氣騰騰的接堂包子,以及桌子旁邊長著一張包子臉的大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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