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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監天察地不肯退(2/2)

作者:貓膩

這句話很淡然,卻恰好刺中了慶帝的心。慶帝睜開雙眼,眼中依然是那片怪異的空濛,面色卻有些微微發白。

“朕為何不敢見她。”慶帝沉默許久之後,忽然笑了起來,笑聲迴盪在御書房裡,“當年在澹州海畔,在誠王舊府,朕曾答應她地事情,都已經做到,或將要做到,朕這一生所行所為,不都是她曾經無限次盼望過的事情?”

陳萍萍只是冷漠地看著他。

慶帝的聲音低沉了下來,冷冷說道:“她要改革,要根治朝堂上的弊端,好,朕都依她,朕改元,改制,推行新政。”

“她說明君要聽得見諫言,所以朕允了都察院風聞議事的權力。”

“她說建立國度內的郵路系統,對於經商民生大有好處,好。朕不惜國帑,用最短的時間建好了遍佈國境內的郵路。”

“她說宮裡地宦官可憐又可恨。”慶帝冷漠地看了一眼陳萍萍,“所以朕廢了向各王府國公府派遣太監地慣例,散了宮裡一半地閹貨,並且嚴行禁止宦官干政。”

“她說國家無商不富,朕便大力扶植商家,派薛清長駐江南,務求不讓朝廷干涉民間商事。”

“她說國家無農不穩。朕便大力興修水利,專設河運總督衙門修繕大江長堤。”

“她說要報紙,朕便辦報紙。”

“她說要花邊,我便繪花邊。”

皇帝越說越快,眼睛越來越亮,到最後竟似有些動情,看著陳萍萍大聲斥道:“她要什麼,朕便做什麼。你,或是你們憑什麼來指責朕!”

陳萍萍笑了,很快意,很怪異地笑了,他望著皇帝陛下輕聲說道:“這一段話說地很熟練。想必除了在澹州海畔,您經常在小樓裡,對著那張畫像自言自語,這究竟是想告慰天上的她。還是想驅除您內心的寒意呢?”

慶帝的面色微變,然而陳萍萍緩緩坐直了身子,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推行新政,不是把年號改兩下就是新政!改制更不是把兵部改成老軍部,然後又改成樞密院就叫改制。陛下您還記得太學最早叫什麼嗎?您還記不記得有個衙門曾經叫教育院?同文閣?什麼是轉司所?什麼又是提運司?”

“新政不是名字新,就是新政!”陳萍萍尖銳的聲音就像是一根鞭子,辣辣地抽在了皇帝的臉上,“改制不是改個名字就是改制。什麼狗屁新政!讓官員百姓都不知道衙門叫什麼就是新政?你這究竟是在欺騙天下人,還是在欺騙自己?”

“都察院風聞議事?最後怎麼卻成了信陽長公主手裡的一團爛泥?允他們議事無罪?慶曆五年秋天,左都御史以降,那些穿著褚色官袍地御史大夫,因為範閒的緣故,慘被廷杖,這……又是誰下的旨意?”

“更不要提什麼郵路系統!這純粹是個笑話,寄封信要一兩銀子。除了官宦子弟外。誰能寄得起?除了養了驛站裡一大批官員的懶親戚之外,這個郵路有什麼用?”

“嚴禁太監干政?那洪四癢又算是個什麼東西?刺客入宮。牽涉朝事國事,他一個統領太監卻有權主持調查。好,就算他身份特殊,那我來問陛下,姚太監出門,一大批兩三品的官員都要躬身讓路,這又算是什麼?”

“朝廷大力扶持商家?朝廷不干涉民間商事?”陳萍萍的聲音越來越尖厲,鄙夷說道:“明家裡怎麼有這麼多權貴的乾股?如果陛下您不干涉商事,範閒下江南是去做什麼去了?商人……現如今只不過是朝廷養只著的一群肥羊罷了。”

“興修水利,保障農事?”陳萍萍笑地愈發的荒腔走板起來,“……呵呵,河運總督衙門便是天底下最黑的衙門,老奴多少年前便要查了,但陛下您帝王心術,知道這個衙門裡藏著半個天下的官員瓜葛,你不想動搖朝政,只好任由他腐壞下去,結果呢?大江崩堤,淹死了多少人?慶曆五六年交的冬天又凍死了多少人?就算是這兩年範閒夫妻二人拼命向裡面填銀子,可依然只能維持著。”

“還有那勞甚子報紙,花邊。”陳萍萍地眼角眯了起來,嘲諷地看著慶帝,“她所說的報紙是開啟民智的東西,卻不是內廷裡出的無用狗屎,上面不應該只登著我這條老黑狗地故事,而是應該有些別的內容,陛下您認為我說的對不對?”

皇帝的臉色越來越白,白到快要透明起來,根本沒有聽到陳萍萍最後的那句話。

“你或許能說服範閒,能說服自己,這些年來,你為了當年澹州海畔,誠王府裡的事情,在努力做著什麼,在努力地彌補著什麼,實踐著什麼。”陳萍萍刻薄地望著皇帝陛下,“但你說服不了畫像中的她,只不過如今的她不會說話而已。但陛下你也說服不了我,很不湊巧地是,我現如今還能說話。”

皇帝沉默許久,蒼白的臉色配著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可以想見他的內心深處已經憤怒到了極恨,他緩緩抬起頭,望著陳萍萍冷漠說道:“朕這一生,其實做的最錯的事情,就是當年還是太子的時候,聽她說,朝廷百官需要一個獨立的衙門進行監督,所以朕不顧眾人反對,上書父皇,強行設立了監察院這個衙門。”

“朕更不應該聽她地,讓你這條怎麼也養不熟地老黑狗,這個渾身尿臊味的閹人,做了監察院地第一任院長。”慶帝的聲音很平靜,平靜之中卻夾雜著無窮的寒意。

陳萍萍沉默許久之後,抬起頭,十分平靜說道:“就連監察院,我這條老黑狗死命看守了數十年的監察院,只怕也不是她想看見的監察院。”

皇帝聽著這位老跛子幽幽說道:“監察院是監督百官的機構,卻不是如今畸形強大的特務機構,尤其是這個院子本身還是陛下你的院子。”

陳萍萍忽然難看地笑了起來,雙眼直視皇帝的那張臉:“還記得監察院門前那個石碑上寫的是什麼嗎?”

那是一段金光閃閃的大字,永遠閃耀在監察院陰森的方正建築之前,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京都百姓的目光,然而卻永遠沒有人會真的把這些字看的清清楚楚。監察院的官員都背的很清楚,然而他們卻不知道這段話背後所隱藏的意思。

最關鍵的是,當年的那些人或許知道這段話的全文,然而不論是皇帝還是別的人,或許下意識裡都遺忘了這一點。整個天下,只有陳萍萍以及監察院最早的那些人們一直記得那段話。

“我希望慶國的人民都能成為不羈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時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災惡侵襲時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時,不恐懼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獻媚……”

這是葉輕眉留給監察院的話,然而這段話並沒有說完,後面還有兩句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就這樣的湮沒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陳萍萍漠然地望著皇帝陛下,枯乾的雙唇微微顫動,一字一句說道:“我希望慶國的國民,每一位都能成為王,都能成為統治被稱為‘自己‘這塊領土的……獨一無二的王。”

“陛下,我的王。”陳萍萍的眼光裡帶著一抹灼熱,以及願意為之付出一切的執著。

“監察院……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是用來監察你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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