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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章 數十年的往事之憤怒(1/2)

作者:貓膩
第九十二章  數十年的往事之憤怒

厚薄各異的幾道卷宗,安靜地躺在御書房的案几之上。在這短短的日子裡,不知道被那雙穩定的雙翻閱過多少次,然後就如同被人遺忘般,擱在此處,安靜異常。時光不足以令灰塵落滿這些卷宗,然而初秋的爽淡空氣,卻讓這些卷宗的頁面翹了起來,就像是被火烤過一般。

那雙深邃而灼人的目光緩緩挪離了宗卷,投往外方昏昏沉沉,直欲令人迷眼的晨前宮殿熹光之中。東方來的那抹光,已經照亮了京都城牆最高的那道青石磚,卻還沒有辦法照入被城牆,宮牆,深深鎖在黑暗裡的皇宮。

慶帝面無表情地端起手邊的茶杯飲了一口,茶是冷茶,慣常在身邊服侍的小太監們沒有膽量像平常一般進來換成熱的,整整一夜過去了,他喝的就是冷茶,然而如魚飲水,冷暖自知,這些冰冷的茶喝入他的胸腹中,卻化成了一道灼傷自己的熱流。

是難以抑止的憤怒,是被信任的人欺騙後的傷痛?還是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屈辱感,那條老狗居然瞞了朕幾十年!

愈憤怒,愈平靜,慶帝早已不像數日之前那般憤怒,面色與眼神平靜的有若兩潭冰水,冷極冽極平靜極,不似古井,只似將要成冰的水,一味的寒冷,這股寒冷散佈在御書房的四周,令每個在外停留的人們,都感到了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遠處隱隱傳來熟悉的聲音,那是輪椅碾壓過皇宮青石板的聲音,特製的圓椅與那些青石板間的縫隙不停摩擦,青石板的寬度是固定地,輪椅一圈的距離是固定的,所以輪椅碾壓青石板聲音的節奏與時間段也是固定的。

這種固定的節奏,在這數十年裡。不知道在這片安靜的皇宮裡響起了多少次,每當慶帝有什麼大事要做的時候,或者……僅僅是想說說話地時候,輪椅的聲音便會從宮外一直傳到宮內,一直傳到御書房裡。

最近這些年輪椅的聲音響的少了些,那條老黑狗躲在陳園裡享清福,把朕一個人扔在這冷沁沁的宮裡受折磨。然而三年前,要處理雲睿和那三個老怪物的時候。輪椅還是進了兩次宮……慶帝的表情漠然,在一瞬間想起了許多往事,然後他緩緩抬頭。

當他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目光落在御書房緊閉地木門上時,輪椅與青石板磨擦的聲音也恰好停止在御書房間。

皇帝的目光忽然變得複雜起來。

姚太監顫抖的聲音自御書房響起,不是這位太監頭子刻意要用這種惶恐的聲音,來表達對於那位輪椅上人物地重視,而只是此時御書房內外,慶帝以大宗師心境自然散發出來的那股寒意。已經控制住了絕大部分人的心境。

御書房的門開了,幾名太監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將那輛黑色地輪椅抬了進來,然後在姚太監的帶領下,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這一行內廷的太監離開御書房極遠極遠。甚至一直走到了御書房圍過石拱園門,直通太極殿的所在。

姚太監抹了把額頭的冷汗,看了一眼等在園門之外的葉帥和賀大學士,沒有說什麼。連一點表情上的暗示都沒有。葉重面色沉重,只是在心裡嘆了口氣。這些慶國地頂尖人物,在護送那輛黑色馬車進入御書房之後,都很自覺地躲到了遠遠的這處,因為他們知道,在陛下的寒意籠罩之下,他將與輪椅上的那位所說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不想有任何人聽見。

陳老院長很平安。很溫和地回來了,雖然有些不習慣這樣輕鬆地解決,雖然他們知道陳老院長不是一個簡單的恐怖人物,然而包括葉重姚太監在內,他們並不擔心御書房內會發生任何驚駕之事。

皇帝陛下是一位大宗師,在大東山之後,世上再也沒有任何人能夠傷害到他。

御書房的緊緊關著,把外面的一切空氣。聲音。光線,氣息。秋意都隔絕在外,只剩下筆直坐在榻上地皇帝陛下,和隨意坐在輪椅之上地陳萍萍二人。

君臣二人躲進了小樓,便將慶國的風風雨雨隔阻在了外面,因為慶國這幾十年來地風雨,本來就是這兩位強大的人所掀起來的。

慶帝靜靜地看著輪椅上的那個老傢伙,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要將陳萍萍臉上的皺紋都看成了懸空廟下的菊花,才幽幽說道:“賀宗緯暗中查高達,想對付範閒,朕早知此事,內廷派了三個人過去,前些天你路過達州的時候,何七幹應該也是在那裡,有沒有見到?”

如果此時有旁人在此,看到這一幕,一定會非常地吃驚。皇帝陛下調動了如此多的人物,整個京都裡的要害衙門嚴陣以待,監察院裡那位冰冷的公子也開始稟承著陛下的旨意,展開了對內部的彈壓,才將這位黑色輪椅上的老跛子請回京都,誰都知道君臣之間再無任何轉還之地,然而皇帝陛下面對著陳萍萍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說出了一個非常不起眼的名字。

然而陳萍萍並不意外,他太瞭解自家這位皇帝陛下了,他微微一笑,用微尖微沙的聲音說道:“我被派往誠王府的時候,何七幹年紀還小,在達州城外見了一面,想來他根本記不得我了。”

“並不奇怪,陳五常這個名字在皇宮裡已經消失很久了。”皇帝點了點頭,身上龍袍單袖一飛,一杯茶緩緩離開案几,飛到了陳萍萍的面前。

陳萍萍接過,恭敬地點頭行禮,握著滾燙的茶杯,舒服地嘆息道:“茶還是喝熱的好。”

皇帝用手指拈著自己冰涼的茶杯,微微啜了一口,平靜說道:“人走茶就涼,不然何七幹怎麼會認不得你?”

陳萍萍搖了搖頭,說道:“除了洪四庠之外。沒有幾個人知道我當年曾經在宮裡呆過。”

皇帝的眼簾微垂,透出一絲嘲諷的意味,說道:“後來你還自己做些假鬍子貼在下頜之上,當然不想讓人知道……你本來就是個太監。”

陳萍萍面色不變,微微低頭,淡淡說道:“我也是很多年之後才想明白,自己本來就是個太監,何必要瞞著天下人。”

“可你終究還是瞞過了天下人。”皇帝將冷茶杯放在案上。盯著陳萍萍的眼睛說道:“當年你被宮裡派到王府上,為地就是監視父皇的動靜,然而連宮裡都沒有想到,你卻暗中向朕表露了身份,並且願意助我王府起事……甚至連最後宮裡洪老太監被你說服,站在了父皇一邊,也是你的功勞。所以說,當年宮裡常守太監的身份。對於你,對於朕,對於慶國來說,是有大功勞的,你何必總是念念不忘此事。”

“先皇之所以能登上皇位。與奴才的關係並不太大。”陳萍萍口稱奴才,然而與過往不同,這聲奴才裡並沒有太多的自卑自賤味道,只是依循著往事。很自然地說了一聲。他緩緩抬起頭來,直視著慶帝冷冽的雙眸,一字一句說道:“那是因為有人殺了兩位親王,所以才輪得到誠王爺坐在龍椅,陛下才能有今日地萬里江山,不世之功……”

皇帝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起來,明顯他不想聽到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話語,說道:“可當初為何。你為背叛宮裡的貴人們,投向王府,效忠於……朕?”

陳萍萍似笑非笑地望著慶帝,似乎在看著一個天大的笑話,許久之後才緩緩說道:“陛下您當時尚是少年郎,心性清曠廣遠,待人極誠,待下極好。奴才偏生是個性情怪異的人。只要人待我好,我便待他好。”

皇帝沉默了下來。他筆直地端坐於軟塌之上,似乎還在品味陳萍萍說出的這番話,銳利的眼神變得有若秋初長天,漸漸展開高爽地那一面,唇角微翹,嘲諷說道:“原來你還知道朕對你不差。”

“當年老王爺在朝中沒有絲毫地位,在朝中沒有任何助力,誠王府並不大,也不起眼,我其實也是宮裡最沒有用的常守小太監,所以才會被派到王府去。像洪四癢這種厲害人物,當然一直是守在宮裡的貴人身邊。”

陳萍萍似乎也想起了許多往事,悠悠嘆息道:“然而小有小的好,簡單有簡單的妙,那時節三個大小子,加一個小不點兒,盡著力氣折騰,範媽時不時在旁邊吼上兩句,似乎也沒有人覺得這樣不好。”

“那時候靖王年紀還小,誰願意理會他。”皇帝陛下挑了挑眉梢,說道:“就算是範建和他聯手要來打我,最後還不都是被你攔了回去,我們兩個人聯起手來,向來沒有人是我們地對手……哪怕今日依然是這樣。”

這句話一出口,陳萍萍和皇帝同時沉默了,許久之後,陳萍萍才輕輕地摸了摸輪椅的扶手,嘆息說道:“範建畢竟是陛下的奶兄弟,而奴才終究只是奴才,我當時想的不多,只是要保護你。”

慶帝地面部線條漸漸柔和起來,眼神卻飄向了遠方,似乎是飄到了君臣二人間絕無異心,彼此攜手時的那些場景,幽幽說道:“必須承認,那些年裡,你保護了朕很多次,如果沒有你,朕不知道要死多少次。”

說完這句話,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瞥到了几上的那幾封卷宗,眼神微微一頓,輕輕取出第一封,緩緩掀開,看著上面所說的一幕一幕,包括他的妹妹,他的兒子,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大慶最開始拓邊地時候,並沒有驚動大魏朝的鐵騎,所以你我都有些大意,在窺探當時小陳國,也就是如今燕京佈防時。我們一行人在定山被戰清風麾下第一殺將胡悅圍困,那人的箭法好……”慶帝嘆息著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能比胡悅箭法更好的,也只有小乙一人。”

說到曾經背叛自己的徵北大都督燕小乙時,慶帝的語氣裡沒有一絲仇恨與憤怒,有的只是可惜。慶帝是位惜才之人,更是位自信絕頂之人。他根本不畏懼燕小乙,所以才會有此情緒的展露,然而從這些天對監察院地佈置來看,在他地心中,陳萍萍是一個遠勝於其它任何臣子的角色。

他轉過頭來,看著輪椅上地陳萍萍,說道:“當日胡悅那一箭,如果不是你捨身來擋。朕或許當時便死了。”

陳萍萍平靜應道:“這是身為奴才的本份。”

慶帝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手中拿著的那份卷宗,這封卷宗上寫的是三年前京都叛變之時,陳萍萍暗下縱容長公主長兵進犯京都,最終成功圍困皇城,雖然監察院做的手腳極為細密,而且這封卷宗上,並沒有太多地實證。然而以皇帝的眼力,自然可以清晰地看出裡面所包藏的天大禍心。

他很隨意地將這封卷宗扔在一旁,不再管它,然後另外拿起了一封,眯著雙眼又看了一遍。說道:“懸空廟上,你為什麼會想著讓影子出手行刺?”

先前還是和風細雨的回憶往事,此時的御書房裡,卻驟然間響起了問罪的聲音。一股淡腥的血雨腥風味道漸漸瀰漫,然而陳萍萍卻像是一無所知,恭敬回答道:“奴才想看看,陛下最後的底牌究竟是什麼。”

“想看朕地底牌。”皇帝的眼光盯著陳萍萍臉上的皺紋,沉默許久後,才平靜說道:“看來要朕死,是你想了很久的事情。”

陳萍萍沒有開口回答,只是溫和笑著。默認了這一條天大的罪名。

“影子真是四顧劍地幼弟?”慶帝問道。

“陛下目光如神,當日一口喝出影子的真實來歷,奴才著實佩服。”陳萍萍口道佩服,心裡卻不知是否真的佩服。

慶帝閉上了雙眼,想了想,把這封宗卷又扔到了一旁,說道:“當初第一次北伐,朕神功正在破境之時。忽然走火入魔。被戰清風大軍困於群山之中,已入山窮水盡之地。如果不是你率黑騎冒死來救,沿途以身換朕命,朕只怕要死個十次八次。”

陳萍萍的目光隨著慶帝地手動而動,看著他將那封關於懸空廟刺殺真相一事的宗卷扔到了一旁,眼中的笑意卻是越來越盛,盛極而凋,無比落寞,落寞之中又夾著一絲嘲諷。

“陛下,不要再這麼算下去了。用一件救駕的功勞,來換一椿欺君或是刺君的大罪,不論是從慶律還是從院務條例上來說,都是老奴佔了天大的便宜。”陳萍萍的面容平靜了下來,看著皇帝陛下冷漠說道:“這數十年間,奴才救了陛下多少次,奴才記不住,但奴才也沒有奢望過用這些功勞來抵銷自己的死罪。”

“用天大地功勞去換天大的罪過。”陳萍萍的眼睛眯了起來,淡淡嘲諷說道:“那是她當年講過的故事裡的那個小太監,然而奴才不是那個小太監,陛下也不是那個異族的皇帝,何必再浪廢這麼多時間?”

“你認為朕是在浪廢時間?”皇帝的聲音冰冷了起來,眼神卻熾烈了起來,盯著陳萍萍,就像是盯著一個死人一樣,“在天下人心中,你就是朕身邊的一條老黑狗,然而養狗養久了,也是有感情地。”

“陛下對老奴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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