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一問那個黑色的老將,您是要動一動,還是把這馬給殺了?
十來人的軍方小隊裡並沒有宣旨太監,這些慶軍盔甲在身,英武異常,然而臉上都帶著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領頭的那位小隊長手裡高高舉著明黃色地聖旨。
馬蹄聲打破了達州城外地寧靜,所有軍士齊聲下馬,向著輪椅中的陳萍萍鄭重行禮,然後那名帶著聖旨地小隊長,開始用顫抖的聲音,讀出了陛下的旨意。
旨意與回鄉養老的陳萍萍無關,只是針對此時在監察院馬車上的朝廷欽犯高達,命刑部諸人馬上將這名欺君逆賊速速緝拿回京,任何人不得阻攔,否則以謀逆論處。
宣讀完旨意之後,場間安靜的可以聽見不遠處草上滴下水珠的聲音。所有人的目光都驚怖地投向了輪椅上的老人,此時再傻的人也看出了問題,世界上哪裡有這麼巧的事情,剛剛監察院還在說內廷一方並沒有聖旨在身。此時……聖旨便出現在了達州。
達州知州大人下意識裡往外圍退了一步,所有人都下意識裡往外退了一步,他們終於知道今天這一幕,其實是陛下和陳老院長之間地博奕,而他們這些人是沒有資格參合到這件事情裡,甚至連看一看都沒有這種資格。
那名小隊長顫抖著聲宣讀完聖旨,將明黃色的帛布收回懷中,然後走到輪椅前方單膝跪下。低聲稟道:“末將乃京都守備師裨將官雄,奉史將軍之令,前來協助內廷刑部捉拿朝廷欽犯,請老院長行個方便。”
陳萍萍的臉色微微蒼白,他知道這一幕終究是要來的,陛下終究還是沒有把最後的道路堵死,不過那或許是因為陛下早就知道自己一定會自己把這條路堵死。
還是那句老話,此事因高達而起。卻和高達無關,只是他和皇帝之間的互問。
遠處的山間,一片安寧,所有的馬匹都嚼上了枚子,這些慶國地戰馬被訓練的極好。連蹬地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一聲。數千名京都守備師精銳騎兵都等在這片山谷之中,等待著最後發起攻擊的命令,數千鐵甲,衝向那條官道上的三十輛黑色馬車。應該不是怎樣艱難地做戰任務,然而不論是站在最前方的大將史飛,還是後面這些已經知曉內情的京都守師官兵,都覺得這或許將是自己一生當中最艱難的一場戰役。
史飛靜靜地坐在馬背之上,手裡地單筒望遠鏡也放了下來,他沒有忘記,這枝單筒望遠鏡,整個慶國也只出產了幾副。而自己手中這一副,還是小范大人新年的時候送給自己的禮物。
史飛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戰事,真可謂身經百戰之徒,三年前京國東山路大亂,徵北大營主師燕小乙行叛,帶領數千親兵大營圍大東山,整個徵北營都陷入慌亂之中,雖然身後叛變事敗。然後徵北營群龍無首。極有可能發生兵變或是潰敗之事,當其時。史飛身受陛下重命,單槍匹馬進入徵北營,憑著一張聖旨便收伏了數萬軍士,也正是憑藉著這個大功勞,他成為了如今的京都守備師統領。
一個人可以收伏數萬個人,然而今天數千人要去對付那一個坐在輪椅上,行動不便的老人,史飛地心裡依然很緊張。
宣旨的小隊已經去了,史飛在心中祈禱著,陳老院長會在聖旨面前退卻,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知道陳萍萍不會退,一步都不會退。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或許皇帝陛下知道陳萍萍不想退,所以才會給陳萍萍留了一條退路。
他不知道皇帝和陳老院長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那件事情一定是深深地鍥在二人中間,以至於明明陳院長都要歸老了,然而卻逼得兩個人一定要選擇面對面地去廝殺一場。
那邊火把照耀下的官道,似乎陷入了一種沉默,然後陳萍萍似乎再次緩緩搖了搖頭。
史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山谷裡地寒風進入他的肺葉,讓他涼的有些生痛,他緩緩地拉下臉部的甲片,沉聲說道:“準備。”
數千鐵甲開始準備,準備包圍監察院卸任院長陳萍萍。
“陛下想讓我回去,問我一些事情。”陳萍萍坐在輪椅之上,微笑說道:“這是我早已想到的事情,只是沒有想到,他忍到這個時候,才來問來,也沒有想到,問便問罷,居然還折騰出了這麼多的事情。”
他搖頭嘆息道:“陛下還是不夠了解我啊。”
那名監察院官員忽然在他的身邊跪了下來,咬牙說道:“您必須奉旨!”
“不,我這一生都在奉旨,眼下都要死了,我還奉個什麼勁兒?”陳萍萍笑著說道:“陛下想問我一些事情,我……何嘗不想去當面問他一些事情?”
然後他的臉冷漠了起來,眼神冰冷了起來,看著火把映照下地數百人,寒聲說道:“人生一世。總是有些盤桓心頭許久的疑問是要問出口的。”
此言一出,達州城外蹄聲如雷,甲影映月,轉瞬間將火把的光芒壓制住,只見官道後方一片煙塵在黑夜裡騰起,只用了數息時間,便殺到了連綿車隊的附近。
數千鐵甲,沉默而厲殺地瀰漫了過來。
所有人地臉色都變得慘白起來。怔怔地看著這一幕,而那些車隊裡的嬌弱女子,看著這一幕,更是忍不住嚇的尖叫了起來。
陳萍萍坐在輪椅上,依然面色不變,只是唇角泛起一絲嘲諷地笑容。他沒有發話,所有地監察院部屬都沒有出手,他們只是緊緊地握著鐵釺的把手。指節扣著弩箭地環扣,緊張地盯著這些自官道兩側田野衝殺過來的騎兵。
與一般地戰事不同,非常令人感人迷惘地是,數千名騎兵並沒有藉著這個勢頭,直接衝向車隊之中。展開殺戮,而是心甘情願地放棄了騎兵衝力的優勢,在最後的時刻放緩了速度,只是化作了三個銳鋒。將這三十輛馬車包圍了起來。
數千名鐵甲騎兵,在黑色的官道,紅色的火把,銀色的明月中,形成了一副令人心悸的場景。
一片肅殺。
老僕人推著輪椅緩緩轉身,陳萍萍撐頜於扶手之上,看著官道旁田野中那名渾身都隱藏在盔甲裡的將軍,微笑說道:“三千六百人。就想把我抓回去,史將軍,你是不是太瞧不起我了?”
騎在馬上地史飛心裡一直在掙扎,他沒有向部屬下發即時衝鋒的命令,就是因為他希望事情還在轉機,他不甘心就這樣和監察院徹底翻臉,他不知道陳萍萍的後手,也不在乎陳萍萍的後手。但他必須考慮。自己忠於陛下,與監察院成為不世的世仇之後。今後地人生裡,迎接自己的究竟會是怎樣悽慘的遭遇。
他怕陳萍萍,他也怕範閒,但是他更怕陛下,所以他今天來了,但是他依然沒有動手。
聽到陳老院長的這句話,他在馬上地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沙啞著聲音沉痛說道:“老院長,您……若抗旨收留欽犯,末將不得不……”
話沒說完,陳萍萍已經是皺著眉頭笑了起來:“果然,總是臣子抗旨不遵的問題,而不是君主派兵伏殺歸鄉老臣的問題……”他嘆息著說道:“我們的陛下啊,在這樣的時刻,仍然沒有忘記維繫自己偉光正的形象,自然而然,像我這種陰暗的角色,自然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三十輛馬車,除卻那些拖著行李和女子地馬車,監察院一路護送的隊伍總計不過一百餘人,然而就是這一百餘名監察院官員,面對著京都守備師三千餘名騎兵,卻沒有絲毫退卻之色,面色一如既往地冷漠。
史飛靜靜地看著這一幕,在心裡嘆息了一聲,如今的監察院眼中只有陳老院長,哪裡還有陛下?對著陛下的旨意,這些監察院官員居然只知道維護老院長的安危,而且根本想都不用想一下,難怪陛下會對此事如此忌憚。
官道兩邊的樹林裡隱有影子搖動,誰也不知道監察院六處的刺客在裡面有多少個。
史飛忽然覺得自己感到了一絲寒意。
陳萍萍閉著雙眼,靠在輪椅上,就像是要在夜風中睡著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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