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灑落人間的星光
乳白色的霧氣在山谷裡慢慢蘊積,然而,東方海上的朝陽慢慢升起,辛苦地爬過無數座山,將溫度與光線拋到了山坳中的山莊上空,讓那些白霧慢慢淡去。
似乎只是一瞬間,天便亮了。佈滿了樹林的青色山谷裡,鳥兒們吱吱喳喳地醒了過來,露水從葉片上滴露,擺脫了重荷的葉兒們快意地彈了回來,就像是在伸懶腰,整個山谷上下,都瀰漫著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覺。
範閒揉了揉有些發澀的雙眼,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昨天晚上和父親談的太久,睡的太晚,以至於竟然有些不適應。十家村裡沒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來,而且這個地方也沒有什麼僕役丫環之類的人物,所以當他推開木門,感受著撲面而來的微涼山風,看見腳下那盆熱水時,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門檻上,在熱水盆裡擰了兩把毛巾,在臉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將臉頰都擦的有些微紅,他才感覺到了一種痛快,將毛巾扔回水盆,端著進了旁邊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屬們噤聲。
整個晨間,範閒都在報侍父親,端茶遞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見,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其實做的並不稱職,所以難得今日在異國的山谷裡,沒有旁的事情可以煩心,他很認真地履行著一個兒子的職責。
範尚書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有些吃驚,待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也只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兒子服侍著。
隨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麵饅頭,父子二人推開院門。沿著十家村裡的寬闊直道,向著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時直道猶被淡淡白霧遮掩,看不清楚腳下的石板縫隙,範閒小心地扶著父親,一路行走,一路輕聲陪著說話。
直通有橫三豎一,雖在白霧之中,也可以看出制式等級極高。極為寬敞,與山莊建築地高度完全不相符,範閒知道,這是為了將來運輸的需要,而提前做的準備。
一枝桃花從白霧裡探出一角來,範尚書指著那處,輕聲說了幾句什麼,範閒在身旁連連點頭。又至一座青石井旁。範尚書又說了幾句,範閒又點了點頭。
晨間出行,一路上範尚書溫和地向範閒講解,此坊將來何用,此屋將來駐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樣安置。就這樣說說走走,並沒有用太久的時間,父子二人便順著石徑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種飛來石旁,才停佇了腳步。
父子二人同時回頭往山下望去,只見一道金光自東面穿透萬里而來,須臾間將山谷中的白色霧氣一掃而空,露出其間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樣的宅落,錯落有致地依循著直通和夾道的方位,排列在山谷之中。青牆黑簷間偶有古樹探出,清新無比,更遠處隱隱可見幾道炊煙正在嫋嫋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們正在燒水做飯。
範閒眯著眼睛望著山谷間,只見那些密密麻麻地宅落在兩山之間漸積漸遠,往東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邊際的意思。
昨天夜裡,只是看著腳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發現十家村的現在,原來已經是如此宏大的存在。想著這兩年多來的辛苦,想著那些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們,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漸漸盪漾在他地眉眼唇齒之間,
“懷壁其罪。”範尚書扶著有些乏了的腰,笑著喘息說道:“眼下只是個殼子,如果你真要把寶石都放進來,訊息一旦洩露出去,只怕天下人都會來咬你這肉一口。”
“沒幾個人能能力來咬我。”範閒笑著應道。
範尚書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山谷雖然易守難攻,但區區數千人的實力,怎麼可能擋得住一國之兵來襲?”
“昨天夜裡父親給孩兒看過地圖,皇帝陛下若要出兵來伐,中間東夷城和北齊總會有所反應才是。”
“東夷城馬上便要是慶國一屬……”
“那只是名義上的,沒有十年之功,慶國很難和平地將東夷城納入體制之內。”
“那東夷城自己呢?或者說北齊人。”範尚書微笑看著他,說道:“你母親留下來的這些遺產,誘惑力之大,沒有人能夠抵擋地住。此地已近北齊,北齊人怎麼會放過?”
範閒笑了笑,扶著父親坐到了山腰間的一塊青石上,斟酌片刻後說道:“北齊方面我有制衡那個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如果真的被鑽石晃了眼,我也有辦法讓她打消這個念頭。”
“人世間出現第二座內庫,你以為是一國之君說不要就不要地?”範尚書用有趣的眼光打量著自己的兒子,“雖然不知道你對北齊皇帝的信心從何而來,但若此事真的洩露出去,北齊文武百官一定會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願意得罪你,可是他怎麼阻止整個國家的意志?”
範閒站在父親的身邊,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說道:“那能怎麼辦?這本就是個燙手地山芋,先不考慮陛下那邊,就算在很多年後的將來,我要護住這裡,也需要自己足夠強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慮陛下。”範尚書笑了起來,因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的危險還是來自京都裡的皇帝陛下,“就說這天下三國,你要周旋其間,你現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這裡?”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強者。”範閒沉默片刻,認真說道:“比陛下手中掌握的更多。”
“你確認四顧劍肯把那些人給你?”範尚書說道:“即便他肯給你,一旦他死了,你怎麼控制劍廬裡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顧劍怎麼處理。”範閒應道:“至於給不給的問題,我想他不需要考慮,這件事情對於東夷城來說有最大地好處。”
“說到好處,我還真有些擔心慶國地百姓。”範建忽然黯然了起來。
“這裡只是一個補充。一個備份,一個要脅。”範閒抿了抿嘴唇,輕聲說道:“如果能不動用,當然是最好地結局。”
山谷裡地白霧早已經散了,此時被地面漸熱的溫度一逼,無形地向上飄浮,卻在山腰裡逢著坳間穿過來的微涼山風,又漸漸滲出了白色的靄氣。
範氏父子二人坐在白雲之間。青石之上,身周有霧氣流轉,衣袂輕飄,倒似兩個仙人一般。不遠處的入山道路旁,有一個農夫正在砍著柴,強行壓抑著內心的好奇,沒有將目光投向雲中兩個身影處。更遠處還有一些隱在暗中的梢子,這些人都是十家村地護衛力量。在暗中保護著這裡的建築,這裡的人。
這些人的存在自然瞞不過範閒,只怕也瞞不過範尚書,但他們兩個人不想驚動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著身周的雲生雲滅。
已經沉默了夠久。忽然間,範尚書平靜開口說道:“一個人,能夠從骨子裡改變一個世界,為父縱觀千年以來史書。從未有過。”
範閒沒有應話,知道父親在說什麼。
“你母親天縱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許是想用一己之力改變這個世界,只是最後依然敗了。”範尚書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這種冷漠木然裡,卻有著一股說不出來的慨嘆。
他一舉手臂。衣袖在淡淡霧氣間揮動,指著山谷裡那片建築,動情說道:“很多年前,在閩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著無限盛景,自荒蕪中生。你母親地腦子裡總是有那麼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說。似乎也折服了這老天爺給我們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動容?”
範閒聽的微微動容。
“當年如果你母親沒有死。內庫肯定不會是現在的模樣,依她地想法。葉家的產業總是要鋪到天下的。”範建嘆息道:“你起意做這十家村,我本不贊同,但想到你母親當年的願望,也便隨你去了。”
“在那些年裡,不,是這些年裡,我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母親究竟是從哪裡來地?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麼?還有……她為什麼離開了?”
範閒坐了下來,緊緊靠著父親坐著,沉默著。
範尚書清瘦的面容在山風中,顯得格外平靜:“我們這些老傢伙都是經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的,我們可以猜到,你母親是來自那個虛無縹渺的神廟,五竹是她的護衛……可是神廟一向不幹世事,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出像夢一樣的故事?”
範閒雙手抱著膝蓋,將臉輕輕地貼在膝頭,側臉看著父親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親當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蕩才子,詩文書畫無一不是當世之選,只是後來夥伴們開始謀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層面地東西,投入到了帳目之類枯燥而重要的事務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的山腰上,已經從慶國戶部尚武俠文學,那為什麼五竹會被調走?”範尚書的聲音忽然凌厲了起來,盯著範閒說道:“這個世上能夠將五竹從你母親身邊調走的事情,只有一種威脅。”
範閒喃喃說道:“神廟。”
“不錯,當日如果不是有神廟來人降世,五竹肯定不會離開京都去阻截那人。”範尚書眯著雙眼說道:“如果這一切都是在陛下地計劃當中,他怎麼能知道當時神廟會來人?他怎麼能夠接觸到虛無縹渺地神廟?”
“您懷疑當年是陛下與神廟合作?”範閒坐直了身體,雙手離開了小腿,看著父親。
範尚書微微垂下眼簾,說道:“這些年我和陳萍萍猜來猜去,之所以一直沒有什麼動作,就是我們的心裡對於神廟還有敬懼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廟指定之人。我們能做些什麼?”
“如果五竹沒有失憶就好了,他應該該知道神廟地秘密。”他溫和地看著範閒,說道:“如果將來你真要和陛下決裂,你一定要把這件事情弄清楚,我們都是凡人,我們不是你母親,凡人是不可能與神廟對抗的。”
範閒的面情平靜,哪怕在聽到神廟之後。依然沒有一絲畏怯之心,說道:“五竹叔已經離開了。”
“他去了哪裡?”
“他回家……嗯,應該就是神廟看看。”範閒地唇角微翹,說道:“他走之前說過,廟裡沒有什麼人了,所以父親,不要太過擔心……如果神廟真的不幹世事,那他對我便造不成任何影響。”
“五竹去了幾年?”
“快三年了。”
“三年還沒有回來。”範尚書緩緩闔上雙眼。“只怕事情有些問題。”
範閒沒有接話,他的心中自然也是無比擔心五竹叔,只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用人世間的俗事兒去阻止五竹叔尋找自己的旅程,而且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知道。那座隱於冰雪間的神廟,在很多年前那個故事裡,一定扮演了某種角色,今天聽父親分析。他愈發確定了這點。
“當年陳萍萍執意讓你送肖恩返回北齊,為的是什麼,你現在應該清楚了。”
“是地,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個人知道神廟在哪裡。苦荷自然是不肯說的,五竹叔又一直沒有記起來,便只有肖恩知道。”範閒應道:“老院長是想讓我知道神廟的秘密。”
此言一出,範閒的眼睫毛忽然眨動了起來。前塵後事,許多過往都在他的心中串了起來。他甚至清清楚楚記起了監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魚兒旁,自己與輪椅上那位老人間的對話。
陳萍萍揮揮手,皺眉說道:“你以後要學會把眼光放開一些,不要總是盯著一部一司,區區官員,區區京都。你要學會站地位置高些……”
範閒應道:“難道要把眼光放在整個天下?”
陳萍萍笑道:“也許應該更高一些。”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應該放在哪裡?自然是高在雲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廟。範閒微微動容。這才明白,原來在很久以前。陳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後站著神廟,所以才會讓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僅僅是……一個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經無比強大,可他的身後還站著一座神廟。”範尚書依舊閉著眼睛,淡淡說道:“所以我根本興不起任何反抗他地念頭,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從根上去挖掘。”
範閒沒有接這句話,其實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計劃中本來就是一招潛棋。對付神廟,必須是大宗師以上的非人類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廟,而範閒卻留在這個世間繼續打熬。
“雖然五竹認為廟裡沒有什麼人。”範尚書的眉頭皺了起來,“但誰知道呢?按你說地,他已經離開了兩年多時間,卻還沒有一點音信回來
本章未完,请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