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京都。正如範閒先前心裡的感動一樣,這位孤苦一生的特務頭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裡也變得溫熱了許多。
“我答應你,我會離開京都。”陳萍萍輕輕拍了拍範閒的手。
範閒大喜過望,呵呵笑了起來,然後說道:“這事兒應該沒問題,懸空廟一次,山谷裡一次,兩次我都險些死在你的手上,不管內廷查出了什麼,都只會成為你黯然離開京都地註腳。”
“想著那時候,你坐著輪椅衝進陳園,朝我大吼大叫,也是有趣。”陳萍萍微笑著說道。
範閒笑著搖搖頭,當時他是真不明白陳萍萍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只是後來被長公主完全點醒,他才清楚,陳萍萍究竟想做什麼,又為什麼一直小心翼翼地準備著與自己完全割裂。
“當年太平別院血案,是秦業做的吧。”範閒忽然開口說了一句話。
陳萍萍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秦業只是陛下的一條狗。”
範閒沉默許久。然後說道:“秦家最後要反,只是因為我的存在?”
“當然,你是葉輕眉的兒子。”陳萍萍笑了起來:“秦業那條老狗,被陛下遮掩了這麼多年,卻也太明白陛下的心意。如果陛下打算一直重用你,那就一定不可能讓你知道當年的那個故事……秦業卻是那個故事裡唯一活下來地漏洞。”
“陛下要扶你上位,想保全你們父子間地情份,就必須滅口。秦業必須死。”陳萍萍平靜說道:“所以秦業不得不反。”
以前這些事情,陳萍萍一直堅持不肯對範閒言明,只是已經到了今日,再做遮掩,再不想把範閒拖入當年地汙水之中,已經沒有那個堅持的必要了。
“果然如此。”範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春天地和暖氣息入他的肺,卻是燒得他的胸膛辣辣的。雖然這些事情他早已經猜到,但今天聽陳萍萍親口證實,依然難以自抑地開始灼燒起來。
“三年前你就問過秦家為什麼會反。”陳萍萍忽然極有興趣地看著他,問道:“以你地目光,應該看不到這麼深遠。是誰提醒你的?範建?”
“父親從來不會對我說這些。”範閒苦笑了一聲,說道:“是長公主。”
這個名字從範閒的嘴唇裡吐出來,陳萍萍也變得安靜了些,目光看著窗外的青樹。淡淡說道:“這個瘋丫頭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根本不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卻只是從這些細節裡就猜到了過往,實在厲害。”
“京都叛亂的時候,你和長公主是不是有聯絡?”範閒問出了一個隱藏很久的疑問,因為當時監察院的反應實在是有些怪異,即便是皇帝陛下定計之中,讓陳萍萍誘出京都裡地不安定因子。可是陳萍萍的應策也太古怪了些,尤其是長公主那邊,似乎也一直沒有刻意留意監察院的方向。
“沒有。”陳萍萍閉著雙眼說道:“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聯絡的,只需要互相猜測彼此的心意,彼此地目的。世上最妙的謀劃,只是靈機一動,全無先兆,彼此的心意搭在了一處……一旦落在紙面上。便落了下乘。”
“關於這些事情。你要和你那個死了地丈母孃好好學習一下。”陳萍萍睜開雙眼,微笑說道。
範閒微澀一笑。點了點頭。
陳萍萍便在此時,忽然輕輕地問了一句:“現在你知道的足夠多了,以後打算怎麼做?”
範閒沉默許久,然後開口說道:“我不知道。”
陳萍萍有些微微失望地嘆了口氣。
“有證據嗎?”範閒的聲音有些微顫:“哪怕是一點點的證據。”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證據的,只需要心意,我也是幾年前才確認了那個人曾經動過的心意,堅定了自己的心意。”
陳萍萍的這句話和四顧劍地劍道頗有相通之處:“當日大軍西征,陛下在定州附近,你父也隨侍在軍中,而北齊大軍忽然南下,我領監察院北上燕京……”
“葉重也被換到了西征軍後隊之中。”陳萍萍只是冷漠地陳述著一個事實,“最關鍵的是,你母親那時候剛生你不久,正是產後虛弱的時候。”
範閒的兩道眉毛漸漸皺起,問道:“五竹叔呢?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離開母親的身邊。”
“神廟來了人。”陳萍萍微微一笑,說道:“使者出現在大陸之上……我雖然一直不清楚你母親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但是我能猜到,她和五竹和神廟一直都有些瓜葛,而且五竹一直很忌憚與神廟有關的任何事情。”
“神廟來人不止一次,至少是兩次,我知道的就有兩次。”陳萍萍嘆了口氣,說道:“來一次,五竹殺一次,當時地世間,能夠威脅到你母親地人,似乎也只有神廟的來人,而五竹根本不允許那些神廟來人靠近你母親百里之內。”
“所以五竹離開了。”
“但你母親卻依然死了。”
“死在……自己人地手裡。”
陳萍萍古怪地笑了起來,自己人三個字的發音格外沉重。
範閒也笑了起來,笑的格外用心,然後站起身來,拍拍陳萍萍的肩膀,說道:“這些事情我早就猜到,只是從您的嘴裡聽到後,才發現感覺竟是如此的真實,好了,這些事情您不要再想了。”
陳萍萍笑著問道:“箱子應該還在你手上吧?五竹在哪裡?”
範閒有些苦澀地笑了笑,片刻後說道:“箱子不在,五竹叔有事離開了。”
陳萍萍嗯了一聲,又一次沒有在範閒面前掩飾自己的淡淡失望。
範閒忽然微異問道:“你知道……箱子在我手上?”
“你那老爹也知道。”陳萍萍說道:“所以你那個老爹才不知道。”
範閒微微動容,許久才消化掉心頭的震驚,想到已然歸老的父親大人原來在暗中,不知道替自己做了多少事情,心頭不禁生起一絲懷念,再一次拍了拍陳萍萍瘦削的肩頭,笑著說道:“你讓我向死了的長公主學習,我看你倒是應該向我還活著的父親大人學習,該放則放,該退則退。”
他把兩隻手放在陳萍萍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說道:“以後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陳萍萍笑了笑,沒有說什麼,只在心裡想著,以這個孩子的性情,只怕還要繼續看下去,熬下去,卻不知道要看到什麼時候,熬到什麼時候。世間每多苦情人,而似範閒這種身世,毫無疑問卻是最苦的那一類人。
一念及此,陳萍萍忽然覺得自己和範閒這二十年來的苦心沒有白費,至少範閒健康的長大了,而且成長的是這樣快……似乎只花了一夜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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