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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門只見到葉靈兒一人,正滿臉悽然,沉默地坐在桌旁,一言不發,眼角猶有淚痕,往常那雙如玉石一般明亮的眼睛,卻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疲憊和委屈,更多的還是隱而不發的怒氣。
此時的王妃,就像是一個隨時可能撲上來咬死人地老虎,被丈夫利用先不提,被父親欺瞞,被家族丟擲,這讓她如何能夠承擔?
範閒心中生起淡淡憐惜之意,走到她的身旁,和聲說道:“宮典讓你回府,也是好意,等過些日子事情淡了,你和承澤不依舊是在一處?”
葉靈兒一驚,這時才發現進屋來的原來是他,眼中嘲諷之色大作,欲待嘲諷兩句,卻是心頭一慟,低頭無聲哭泣了起來。
範閒何時見過葉靈兒這等婉約悲傷模樣,一時間也不知該如何勸說。
半晌後。葉靈兒抬起頭來,雙眼有些無神地看著他:“你如今不在宮中做你的監國,跑到王府來做什麼?”
“勸勸你。”範閒很直接地回答道。
葉靈兒緩緩搖了搖頭。
“不要犯倔了,這件事情你父親也是沒有法子……說來說去,如果老二當初能聽你一聲勸,不參合到這件事情中來,何至於有今天這個局面。”
看著葉靈兒悽傷模樣,範閒無來由地惱怒起來。這幾年他全力打擊二皇子,隱藏在他下意識裡的一個念頭,便是欲動用監察院和陛下的寵信,將老二的勢力打成殘廢,斷了他奪嫡的心思,沒料到老二地奪權之心如此之重,加之長公主地妙手逗弄,此策竟是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葉靈兒自哀一笑。輕聲說道:“師傅,這件事情我自然不會怪你,落個如何下場,都是他自己的事情。這幾年連你都打不退他熾熱地心思,我一個女兒家。怎麼能勸服他?”
“您也不用勸我離府了……他事涉謀反,誰會給他一條活路?”葉靈兒的臉色漸漸平靜下來,“不論承澤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與他終究是夫妻一場。既然父親與族裡的人從來沒有把我當成人看,我便隨他一道去了也好,在黃泉下再作一對夫妻,想那孤清地裡,他總不至於還要做當皇帝的美夢。”
範閒心頭一凜,明顯地從葉靈兒地平靜的表情中看出一絲死志,聲音微顫說道:“明和你說,陛下在大東山上親口對我傳旨。承澤……不會死。”
聽得此言,葉靈兒驟然抬頭,眼中閃現出一絲企盼與意外之喜,旋即卻馬上黯淡了下去,讓範閒有些摸不著頭腦。
葉靈兒搖了搖頭,輕聲嘆息道:“所有人都說他外表溫柔,內裡卻是冷漠無情,其實這話也沒有說錯……就連宮中的母親。對他也是持之有禮。他這一生,又何嘗感受過什麼真正的溫暖味道?他不止對人無情。對自己也極為冷厲。”
“我是他的妻子,總要比你們這些外人要了解他些……你們都不知道他內心裡,是個何等樣驕傲自負的人,這次完完全全的失敗,給了他多大的打擊。就算父皇留他一條活路,可是他又怎麼有顏面繼續活下去?”
她抬起頭來,用一種無措傷心地眼神看著範閒:“回府之後,他一直不肯說一個字……我知道,他已經有了死念。如果這時節連我都走了,世上所有的人都拋棄了他……他走的一定很乾脆。”
範閒深吸了一口氣,直接說道:“他在哪裡?”
二皇子李承澤蹲在椅子上,手裡拎著一串紫色的葡萄正在往唇裡送,這一幕範閒曾經看過無數次,但今夜的二皇子,頭髮散亂披著,俊秀地面容上帶著一絲誰也看不明白的表情,唇角微翹,似乎在嘲笑什麼,整個人看上去顯得異常頹廢。
“你如果死了,淑貴妃誰來養老?王妃怎麼辦?”範閒坐到了他的對面,儘量平靜地說著,眼睛平視對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範閒與二皇子氣質極為接近,這是京都裡早已傳開的訊息,二人明明眉眼不似,但相對而坐,卻像是隔著一層鏡子,看著鏡中地自己。
範閒看著對方,在心裡想著,如果自己的母親不是葉輕眉,如果自己與老二的身份對換一下,只怕今日自己也只有坐在椅子上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份兒。
二皇子似乎此時才發現範閒的到來,微微一笑,說道:“我還能活下來嗎?”
範閒不得已重複了陛下的旨意。
二皇子自諷一笑,說道:“如黃狗一般活著,餘生被幽禁在府中,待父皇百年將到時節,新皇即位之前,葉家也被如狗一般宰死,我再被賜死……你說,如果我活下來,將來的人生,是不是這種?”
範閒默然。
“既然如此,我何苦再拖累靈兒,拖累……那位無恥的岳父?”二皇子聳聳肩膀,“而且這樣活下去,其實沒有什麼意思。”
範閒開口說道:“看來你地雄心終於被磨滅了。”
二皇子忽然止住往嘴裡送葡萄的動作,初秋的紫葡萄甜美多汁,而他此時臉上的笑容也一樣甜美,他看著範閒,幽幽說道:“如今想起來,抱月樓前茶鋪裡,你說的話是正確的……這兩年裡,你一直在想著將我的雄心打掉,回思過往,我必須謝你。”
“說來奇妙,我一心以為姑母會助我,一心以為岳父會助我……但看來看去,原來倒是你,我這一生最大的敵人,對我還曾經有過那麼一絲真心。”
二皇子讚歎道:“你真是我們老李家地異類,葉家小姐果然如傳聞中那般不尋常。”
“而我?”二皇子繼續說著,大聲笑了起來,笑地涕淚橫流,“我是什麼東西?我自以為算計過人,身後助力無數,皇位指日可待,可哪裡料到,什麼事情都是父皇安排好的,而我這個聰明人,比棋子都還不如,連承乾這個懦夫都不如,我什麼都無法做,我什麼辦法也沒有,我就像是個手足無力地小孩子,只知道傻傻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二皇子憤怒著,聲音越來越高。不知道他是在憤怒什麼,但明顯不是針對範閒,或許是憤怒於自幼被父皇放到了磨刀石的位置上,被迫著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境地,或許是憤怒於葉重的無情反水,或許是憤怒於自己生於皇宮之中。
範閒默然,從婉兒處知曉,這位與她自幼感情極好的二哥小名叫做石頭,但任是一塊單純頑石,被陛下用皇權這把劍磨了這麼多年,無來由地也會帶上些戾氣與負面的東西。
“我是什麼?”二皇子李承澤盯著範閒,指著自己,淚水和鼻涕在臉上縱橫,大聲笑著說道:“我就是個笑話!”
範閒想說,在皇帝陛下面前,好像天底下所有人……都是一個笑話。然而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因為他震驚看到一邊笑一邊哭的二皇子說出笑話二字後,吐出了一口黑血。
一口黑血吐到了紫色的葡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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