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鴻門宴上道春秋(四)
這世道,無官不貪,只看貪大貪小罷了,滿朝盡是蛀蟲,只看蟲身是肥是瘦,不如此,慶國的朝廷上為何會硬生生突起一個叫做監察院的畸形院司?
但正如範閒在一處裡整風時發現的那樣,監察院也是人組成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官場,監察院想一世這樣冷厲下去,基本上不可能。
而且監察院不是神仙,三品以上的,它管不著,皇帝不賜旨,軍方的事情它也管不著。就算陳萍萍和範閒加起來,監察院也不可能改變太多的現狀,歸根結底一句話,監察院不是查貪官,只是依著皇帝的意思時不時清一清吏治,平息一下民怨,騰出一些空子,維持一下統治。
若真要查去,陳萍萍園子裡的美人兒,範閒在內庫裡撈的油水,得往外吐多久……遑論那位坐在皇宮裡的九五至尊。
別說皇帝不用貪,他是天下至貪,貪了整個天下,監察院能怎嘀?
但正因為人人皆貪,所以當監察院因為範閒的顛狂而要做些什麼的時候,是顯得那樣的水到渠成,相當自然。在這個黑夜裡,監察院一處全員出動,向著那些巷中街角的府邸撲去,不知道逮了多少與二皇子、信陽方面聯絡緊密的下層官員。
三品以上自然是一個不能動,可是這些下層官員才是朝廷真正需要憑恃的幹臣。今夜抱月樓中諸人已然知曉了監察院先前的行動,又得到了範閒的親口承認,不由面上露出無比震驚的表情。
樞密院副使曲向東沉默了下來,深深地看了範閒一眼,沒有再說什麼,今夜的訊息雖不明確,但看得出來。監察院首衝的目標還是信陽和二皇子一系,與軍方沒有太深地牽連。
他雖然不明白範閒為什麼會忽然間使出這種等而下之的手段,但是監察院的行動力與範閒的狠厲,已經讓他感到了一絲畏懼。
樓中美人在懷,樓外殺人捕人,便有那雪,又豈能將血腥味道全數掩住。
不是所有的人都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訊息陷入了沉默,當那五名報信的官員小心翼翼退出屏風之後。大皇子沉著臉,望著範閒問道:“為什麼?”
監察院與信陽一系的衝突由來已久,發端於六年前地內庫之爭,埋因於二皇子借宴請欲在牛欄街上刺殺範閒一事,又有眾人所坐的抱月樓引出的那個秋天的故事。
在那個秋天裡,範閒奪了抱月樓,殺了謝必安,陰了京都府。毀了二皇子與靖王世子李弘成的名聲,生生將北方的崔家打成了叛逆。
秋天之後的這一年,範閒下江南鎮明家,收內庫,於膠州殺常昆。
在所有人看來。範閒對二皇子和信陽一系的報復已經足夠嚴厲,撈回了足夠多地好處,沒道理在今天的夜裡如此強橫地再次出手。
範閒沉默了少許後,平靜說道:“為什麼?因為本官奉旨清查吏治。”
席間一片沉默。太子高坐於上沒有去看範閒,反而帶著幾絲頗堪捉摸的神色,看著二皇子的面色。大皇子搖頭嘆息道:“京中太平沒兩天,你們怎麼就不能消停一些?”
範閒知道大皇子說的是真心話,這位如今地禁軍大統領自幼與二皇子交好,但因為寧才人和婉兒的緣故,現如今卻是站在自己這一方,身處其中。自然難免有些難為。他聽著這話,忍不住嘆息道:“太平?我一年沒有回京,看來京都就太平了一整年。莫非我真是個災星……難怪在京都郊外的山谷裡,沒有人肯讓我太平些。”
席間再次沉默,諸位大人物隱約明白,這是範閒在為山谷之事找場面,只是……這場面找的有些太大,太荒唐了。
“世上很多事情都很荒唐。”範閒似乎知道這些大人物地心裡在想些什麼。自嘲說道:“就像山谷裡下官被刺殺一事。朝廷一直在查著,可是就因為沒有證據。便始終拿不出個說法來。”
他緩緩說道:“誰來理會我的屬下?先前講過,我那名車伕在第一枝弩箭到來之時,我想將他搶回廂中,他卻硬生生站了起來,替我擋了一擋……我時常在問自己,如果一直尋不出什麼證據,我便一日不能為他做些什麼?”
江南總督薛清意味深長地看了範閒一眼。
太子緩緩說道:“朝廷自然是要查的。”這是他今夜第三次說這句話了。
範閒點點頭,笑道:“便是這件事情,讓我忽然想到了一個很久以前聽過的故事。”
“從前的森林裡,有一隻小白兔,它一大早就高高興興的出了門,然後它遇見了大灰狼,大灰狼一把抓住小白兔 啪啪!抽了它兩個大嘴巴,然後說:我叫你不帶帽子!”
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為什麼範閒忽然會講起這種小孩子聽的故事來,只聽著範閒繼續說:“第二天,小白兔戴上帽子又出門了,走著走著又遇見了大灰狼,大灰狼又一把抓過小白兔——啪啪!抽了它兩個大嘴巴:我讓你帶帽子!”
“小白兔非常鬱悶,就跑到老虎那裡去告大灰狼的狀,老虎聽了小白兔地苦訴,痛心說道,你放心好了,我自然會替你主持公道……接著,老虎找來了大灰狼對他說:老狼,今天上午小白兔來投訴你,說你沒事找事老是欺負它,你看你能不能換個理由揍它,比如你可以說:兔子,你去給我找塊肉來……”
“要是它找來肥的你就說你要瘦的,要是它找來瘦的你就說你要肥的,這樣你不就又可以揍它了嗎?要不你就讓它幫你找母兔子,它要找了豐滿的你就說你喜歡苗條的,它要找了苗條地你就說你喜歡豐滿地!”
範閒講故事講地很認真,但用辭卻極為幼稚荒唐。不過席間的眾人卻露出了深思地表情,包括太子與薛清在內都若有所思,隱約聽明白了,那老虎指的是誰……卻沒有人敢宣諸表情。
範閒喝了一口酒,認真說道:“老狼聽了以後十分高興,連誇老虎聰明。可是他們的對話卻被在房子外面鋤草的小白兔聽見了……”
“很巧?不過故事就是無巧不成書。接著說……”範閒冷笑著說道:“第三天,小白兔又出門了,又在半路上遇見大灰狼。大灰狼說:兔子,你去給我找塊肉來!”
“小白兔說:你要肥地還是瘦的。”
“大灰狼皺了皺眉頭,笑了笑心想,還好還有第二招:算了算了,不要肉了,你去給我找個母兔子來。”
“小白兔說:你喜歡豐滿的,還是喜歡苗條的?”
範閒皺緊了眉頭,搖頭說道:“碰見這麼一個狡猾的兔子。你說這可怎麼辦?”
席間諸人也開始想,大灰狼接下來會做什麼?不由有些好奇範閒接下來會怎麼講。範閒抿了抿微乾的雙唇,笑著說道:
“大灰狼愣了一下,啪啪抽了小白兔兩個大嘴巴,罵道……我叫你不帶帽子!”
我叫你不帶帽子!
世間最無理。無恥,無聊,無稽的一個理由,便是最充分的理由。也等於說是不需要理由,看地就是誰拳頭大一些。
範閒最後認真說道:“我不想繼續當小白兔,我要當大灰狼。”
這是他前世聽的一個笑話,只是今夜講起來卻有些沉重。席間諸人本應是哈哈大笑,此時卻沒有人笑的出來。
眾人心中喟嘆,山谷狙殺範閒一事,只怕永世也查不清楚,而今夜監察院暗殺八家將。在全無證據,範閒不承認的情況下,也會永世查不清楚。世上的事情本來就是這樣,既然先天敵對地彼此都找不到充分的理由,那何必還找理由?權力場便有若山野,狼逐兔奔,虎視於旁,自然之理。
酒宴至此。雖未殘破。這些大人物們卻早已無心繼續,京都的官場。本來就已無法平靜,今夜更是鬧的難堪,雖則監察院是借夜行事,想必不會驚動太多京都百姓,可是這些大人物們依然趕著回府回衙,去處理一應善後事宜,同時為迎接新地局面做出心理上以及官面上的準備。
範閒送薛清到了門口,薛清臨去之時,回頭溫和一笑,說道:“狼是一種群居動物,你不要把自己搞成了一匹孤狼,那樣總是危險的。”
範閒心頭微溫,一揖謝過。
薛清沉默片刻後又道:“聖上雖然點過頭,但還是要注意一下分寸,尤其是朝廷的臉面,總要儲存一些。”
範閒再次應下。
待幾位大人物的車轎緩緩離開抱月樓,太子殿下也伸著懶腰,抱著美人兒走了下來,早有身旁服侍的人將那名貴的華裘披到了他的身上。太子看了範閒一眼,笑道:“今夜這出戏倒是好看。”
太子將身旁地女人與四周的閒人驅開,望著範閒平靜說道:“話說一年前那個秋天,本宮看你與二哥演的那上半出戏時,也覺著好看……細細思量一番,倒是本宮與你,並未如何。”
範閒微微一凜,這位表現與往常大異的太子殿下這番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本宮與你之間,從來沒有任何問題。”太子微閉雙眼,緩緩說道:“如果有問題,那是當年的問題,不應該成為你我之間的問題,希望你記住這一點。”
範閒明白,他與太子之間,其實一直保持著某種和平,只是橫亙著皇后當年參與的那件事情,則成為了天生的敵人。他不明白太子這麼說,是準備做些什麼。但是範閒相信,太子總不可能為了爭取自己地支援,會眼看著自己去殺了他地老母。
所以……只是說說罷了。
屏風內並未人去座空,二皇子很奇怪地留了下來,他看著從樓下走上來的範閒,微微一笑,將自己地左手緩緩放到案面之上,努力抑止著自己內心深處地那些荒謬感覺。用兩隻手指拈了個南方貢來的青果緩緩嚼著。
範閒坐在了他的對面,端起酒壺,開始自斟自飲,倏然盡十杯。
大皇子抱著酒甕,於一旁痛飲,似乎想謀一醉。
範閒放下酒杯,拍拍手掌,三皇子規規矩矩地從簾後走了出來。有些為難地看了大哥和二哥一眼,然後坐到了自己老師的身邊。
大皇子不贊同地看了範閒一眼,眼神里似乎在說,大人的事情,何必把小的也牽扯進來。
此時抱月樓三樓花廳。便是三位皇子,加上範閒一個,如果不算先前離開的太子,慶國皇帝在這個世上留的血脈。算是到齊了。
先前地鴻門宴,已然變成了氣氛古怪的家宴。
“你害怕了。”
二皇子放下啃了一半的青果,盯著範閒的雙眼,柔聲說道。
範閒端酒杯的手僵了僵,緩緩應道:“我怕什麼?”
“你不怕,今夜何必做這麼大的動作?”二皇子微微一笑,輕柔說道:“只有內心畏懼的人,才會像你今夜這樣胡亂出手。你殺我家將,捕我心腹,難道對這大局有任何影響?”
範閒深深吸了一口氣,面色平靜了下來,說道:“此間無外人,直說亦無妨,你的手下,今天被我清乾淨了。但是……你沒有證據。就如同先前說過地那般,山谷狙殺的事情。我也沒有證據,可是你們依然做了。”
“山谷狙殺的事情,我不知情,我未參與。”二皇子盯著範閒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
範閒搖搖頭:“那牛欄街的事情呢?小白免被扇了太多次耳光……我承認,山谷地事情我至今不知道是誰做的,但這並不妨礙我出手。”
他低頭說道:“四面八方都是敵人,既然不知道是哪個敵人做的,我當然要放亂箭,如果偶爾射中正主兒,那是我得了便宜,射中旁的人,我也不吃虧,也是佔便宜。”
“牛欄街……”二皇子薄唇笑容裡閃過一絲苦澀,“幾年前地事情,想來,也就這麼一件事情,你卻一直記到了今天。”
範閒抬起頭來,平靜說道:“我是一個很記仇的人,而你也清楚,這件事情,和記仇並沒有太大關係,你一日不罷手,我便會一日不歇的做下去。”
沒有大臣在場,沒有太子在場,範閒與二皇子這一對氣質極為相近的年輕權貴,說的話,也顯得是如此的直接、乾脆,都是心思纖細的人,知道彼此間不需要用太多的言語遮掩。
二皇子深深看了範閒身邊地三皇子一眼,忽然開口說道:“有時候,本王會覺得人生不公平……不說崔家明家那些事情,只說這宮中,我疼愛的妹妹嫁給你做了妻子,我自幼友善的兩位兄弟,如今卻都站在你這一邊。”
二皇子抬起頭來,那張俊秀的面容裡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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