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龍抬頭
慶曆三月初三,龍抬頭。
一艘大船在江南水師的護航下,緩緩靠攏了碼頭,船上拋錨放繩,校官們極利落地完成了一系列動作,緊接著,被做成階梯模樣的跳板被擱在了碼頭與甲板之間,岸上的吏員們趕緊鋪上厚布,以免腳滑。
天邊遠遠滾過一簾春雷,迸迸作響,似乎是在歡迎欽差大人的到來,而同一時間,碼頭上也是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岸塗之上備好的沖天雷也被依次點燃,炮聲大作,竟將老天爺的聲威都掩了下去。
碼頭上的官員們皺眉,卻不好意思捂耳朵,只將目光投注在跳板之上。
不一時,一位年青的官員出現在甲板之上,領著一行侍衛沉默了下了船,分列成兩行。
又過了一會兒,一位穿著一襲紫色官服的年輕英俊官員,才微笑著走了出來,只見此人在官服之外套了件鶴氅,白素的顏色頓時沖淡了官服深紫所帶來的視覺刺激,讓碼頭上眾人的目光,都被他那張溫和親切而清秀無比的面容吸引了過去。
只有三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穿紫色的官服,碼頭上眾官員心知,被己等“千呼萬喚”的欽差大人範提司,便是眼前這人,下意識裡往前擠了兩步,舉手欲揖。
範閒卻沒有急著阻止眾人行禮,反而將手往旁邊一伸。握住平空伸出的一隻小手,牽著一個小男孩兒並排站在甲板上,踏著梯子,往船下行來。
小男孩兒的身上穿著一襲淡黃色的常服袍衫,領子處露出一圈毛衫的絨毛,衫子上繡著一對可愛卻不知名的靈獸,配著那張清美地面容,靈動的雙眼。看著煞是可愛。
眾官員卻是心中一驚,知道這位便是被皇上趕到範提司身邊的三皇子,趕緊調整方向,齊齊對三皇子行禮:“江南路眾官員,見過殿下。”
三皇子笑著點了點頭,用雛音未去的聲音說道:“天氣寒冷,諸位大人辛苦了,我只是隨老師前來學習。不需多禮。
被老師二字提醒的眾官員們趕緊又對範閒行禮,連道大人遠來辛苦,如何云云。
行禮之餘,幾十位官員偷瞄著從船上走下來的這兩個男子,發現對方年齡雖然相差不少。但面容卻是極為相似,站在岸邊,江風將這兩名男子的衣衫下襬吹動,在清貴之氣顯露十足之餘。更是透著股難得的和諧與脫塵之意。
眾人不免開始在肚子裡猜疑,看來那個關於範提司地身世流言,只怕是真的了……一念及此,心中又開始忐忑,不知道己等先向三皇子行禮,會不會讓範閒心中不愉,畢竟對方才是正主兒,而且欽差大臣的身份。依朝制而論,可是要比未成年的皇子要金貴太多。
範閒哪裡有這麼多的想法,他望著碼頭上這些面目陌生的官員,臉上堆起最親切的笑容,一一含笑應過,又著力將對方的官職與官名記下來,扮足了一位政治新星所應有地禮數與自矜。
範提司攜皇子下江南,這是大事。所以今天來碼頭迎接的官員人數極多。文官方面有江南路總督府巡撫這方的直屬官員,又有蘇杭兩州的知州各領著兩拔人。相隔較遠的幾個州知州雖不敢擅離轄境來迎接,但州上通判,理同等級地官員還是來了不少,另又有江南鹽路轉運司的官員,武官方面自然少不了江南水師的守備參將之流,當然,如今身為範閒直屬下屬的內庫轉運司更是人員來地都極齊。
總之林林總總,加起來已近百人,整個江南路的父母官們只怕一大半都擠到了碼頭上,若東夷城偷了監察院三處的火藥,在這兒弄個響兒,整個慶國最富庶的江南路恐怕會在一天之內陷入癱瘓之中。
碼頭上範閒滿臉微笑與眾官員見禮,問題是隻見人頭攢動,官服混雜,大冬天裡汗味十足,一張張陌生而諂媚的面容從自己的眼前晃過,哪裡還認的清到底誰是誰?而這些官員們卻是不知道他內心的感受,看著小范大人面上笑容未減,越發覺得是自己這一路上送地禮起到了效果,大著膽子往他與三皇子的身邊擠,怎的也要寒喧兩句,套個近乎,才對得起送出去的銀子啊!
那些離大江稍遠的州縣官員卻一直沒有尋到機會送禮,所以心氣兒也不是那麼足,帶著兩絲豔羨,三分嫉恨地在人群外側看著裡面的同僚不堪地拍著馬屁。
一時間碼頭上馬屁臭不堪聞,範閒被剃的乾乾淨淨的下頜也被著力摸了無數下,好不熱鬧,漸漸官員們說地話愈發不堪起來,尤其是蘇州府知州那一路官員,乃是從太學出來地系統中人,非要依著範閒如今兼任太學司業的緣故,口口聲聲喊著……範老師!
範閒強抑心頭厭煩,堅不肯受,開玩笑,自己年不過二十,就要當一任知州地老師……傳回京都去,只怕要被皇帝老子笑死!而三皇子被他牽著小手,忍著身邊無恥的話語,心裡也是不痛快,暗想小范大人乃是本人的老師,你們這些老頭子居然敢和我搶?小孩子終於忍受不了,冷著臉咳了兩聲。
咳聲一出,場間頓時冷場,杭州知州是個見機極快的老奸滑,暗喜蘇州知州吃癟,卻正色說道:“今日天寒,我看諸位大人還是趕緊請欽差大人還有殿下上去歇息吧。”
此言一出,範閒與三皇子心中甚慰,同時間向杭州知州投去了欣賞的目光,杭州知州被這目光一掃,頓時覺得渾身暖洋洋的好不舒服,就像是吃了根人參一般。
歇息?沒那麼容易。就算諸位官員稍微退開之後,相關的儀仗依然耗了許多時間,範閒與殿下才被眾位官員拱繞著往岸上的斜坡走去,坡上有一大大的竹棚,看模樣還挺新,估計沒搭幾天,是專門為了範閒下江南準備的。
走上斜坡,竹棚外已經有兩位身著紫色官服地大官。肅然等候在外,範閒一見這二人,便拉著三皇子的手往那處趕了幾步,以示尊敬。
這兩位官員身份不一般,一位乃是江南路總督薛清薛大人,一位乃是巡撫戴思成戴大人。
在慶國的官場上有句話叫做:一宮,二省,三院。七路。一宮自然是皇宮,二省便是如今並作一處辦理政務的門下中書省,三院便是監察院、樞密院、教育院,只是教育院已然在慶曆元年的新政之中裁撤為太學、同文閣、禮部三處職司。
而這句話最後的七路,指的便是慶國如今地方上分作七大路。各路總督代天子巡牧一方,而且如今慶國路州之間郡一級的管理職能已經逐漸淡化,一路總督在軍務之外,更開始直接控制轄下州縣。權力極大,是實實在在地封疆大吏。
皇帝陛下當然要挑選自己最信任的親信擔任這個要緊職務,而且總督在能力方面也是頂尖的強悍。
與總督的權力氣焰相比,巡撫偏重文治,但份量卻要輕了太多。
如果以品秩而論,總督是正二品,巡撫是從二品,不算特別高的級別。但是慶國皇室為了方便這七路的總督專心政務,少受六部掣肘,一直以來的規矩都會讓一路總督兼協辦大學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或是兵部尚書銜,這便是從一品的大員了,面對著朝中宰相中書,也不至於沒有說話地份量。
而江南乃是慶國重中之重,如今的江南路總督薛清又深得陛下信任。所以竟是直接兼的殿閣大學士。乃地地道道的正一品超級大員!
以薛清的身份地位,就算是範閒與三皇子也不敢有絲毫輕慢。所以加快了腳步。
但到了竹棚之外,範閒只是用溫和地眼光看了薛清一眼,並沒有先開口講話。這是規矩,薛清與戴思成明白,對方乃是欽差大臣,自己就算再如何權高位重,也要先向對方行禮,這不是敬範閒,也不是敬皇子,而是敬……陛下。
擺香案,請聖旨,亮明劍,竹棚之內官員跪了一地,行完一應儀式之後,範閒趕緊將面前的江南總督薛清扶了起來,又轉身扶起了巡撫大人,這才領著三皇子極恭謹地對薛清行禮。
薛清的身份當得起他與三皇子之深深一揖,但這位江南總督似乎沒想到傳說中的範提司,並沒有一絲年青權臣及文人地清高氣,甘願在小處上抹平,眼中閃過一抹欣賞。
巡撫站在一旁,趕緊半側了身子回禮。薛清也不會傻不拉嘰地任由面前這“哥倆兒”將禮行完,早已溫和扶住了兩人,說道:“範大人見外了。”
範閒一怔,再看旁邊的小三兒對著薛清似乎有些窘迫,更是訥悶。
薛清微笑說道:“本官來江南之前,在書閣裡做過,所謂學士倒不全是虛秩,三殿下小的時候,常在本官身邊玩耍……只是過去了好幾年,也不知道殿下還記不記得。”
三皇子苦笑一聲,又重新向薛清行了個弟子禮,輕聲說道:“大人每年回京述職,父皇都令學生去府上拜禮,哪裡敢忘?”
範閒有些糊塗,心裡細細一品,越發弄不清楚京都裡那位皇帝究竟在想什麼。正想著,又聽著薛清和聲說道:“說來我與範大人也有淵源。”
範閒在這位大官面前不好賣乖,好奇問道:“不瞞大人,晚生確實不知。”
薛清喜歡對方直爽,笑著捋須說道:“當初本官中舉之時,座師便是林相,論起輩份來,你倒真要稱我一聲兄了。”
範閒才明白原來是這麼回事,不過對方如今已經貴為一方總督,那些往年情份自然也只是說說而已。而且他再臉厚心黑膽大,也不好意思順著這個杆兒爬,與總督稱兄道弟?自己手頭的權力是夠這個資格,可是年紀資歷……似乎差的遠了些。
一行人在草棚裡稍歇,範閒與薛清略聊了聊沿路見聞,薛清眉頭微皺,又問陛下在京中身體可好,總之都是一些套話廢話。不過也稍拉近了些距離,稍熟絡了些。範閒看著這位一品大員,發現對方清瞿面容裡帶著一絲並未刻意掩飾的愁容,稍一思忖,便知道是怎麼回事。
身為江南總督,地盤裡卻忽然出現了一位要常駐的欽差大臣,這事兒輪到哪一路的總督身上,都不好受。更何況這位欽差大臣要接手內庫,只怕要與京裡地貴人們大打出手,總督雖然權高位重,又深受陛下信任,但夾在中間。總是不好處地。
薛清舉起茶杯輕輕飲了一口,有意無意間問道:“小范大人這兩年大概就得在江南辛苦了,雖說是陛下信任,但是江南不比京都。雖然繁華卻終究不是長留之地……再過兩年,我也要向陛下告老,回京裡坐個釣魚翁……能多親近親近皇上,總比在江南要好些。”
範閒聽出對方話裡意思,笑著迎合道:“大人代陛下巡牧一方,勞苦功高。”
薛清微笑說道:“小范大人可定好了住在哪處?這蘇州城裡鹽商不少,他們都願意獻出宅子,供大人挑選。”
鹽商之富。天下皆知,他們雙手送上的宅子那會豪奢到什麼程度,範閒不問而知,他卻話風一轉問道:“這太過叼擾也是不好,而且傳回京裡,晚生總有些惴惴。”他說的直爽,惹得薛清搖頭直笑,心想詩家就有這椿不好。做什麼事都要遮掩。怎麼你在江上收銀子時卻不遮掩一下。
範閒很誠懇地問道:“煩請大人指教,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怎麼安排?”
薛清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範大人,你的身份可不比往年的內庫轉運司正使。要說安排,內庫擬定的官宅遠在閩地,不過這十幾年也沒有哪位正使大人真地去住過,就拿你前任黃大人來說,他就長年住在……信陽。”
說到信陽二字時,這位江南總督有意無意看了範閒一眼。
範閒微微皺眉說道:“可以不住在朝廷安排地官邸?”
這話似是疑惑,似是試探。
薛清點了點頭。
範閒笑著說道:“不敢瞞老大人,我這個月一直住在杭州,沒有前來蘇州拜訪大人,是本人的不是……不過那處宅子倒真是不錯,如果可以自己選地話,我當然願意住在杭州了。”
薛清微微一怔,沒想到對方提出要住在杭州,看著範閒的雙眼有那麼一陣子沉默,似乎在猜想這位當紅的年輕權臣所言是真是假,江南總督府在蘇州,他最忌諱的當然就是範閒也留在蘇州,不說干擾政務,只說這兩頭齊大的局面,江南路的官員們都會頭痛不已,對於自己處理事務,大有阻礙。
他瞧著範閒誠懇地面容,眼中閃過一抹異色,微笑說道:“自然無妨,範大人想住哪裡,就住哪裡。”
範閒呵呵一笑說道:“當然,就算住在杭州,也少不得要常來蘇州叨擾大人幾頓,聽說大人府上用的是北齊名廚,京都人都好生羨慕,我也想有這口福。”
薛總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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