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拿著換洗的衣服,林亦彤被凍得渾身輕顫。
浴室的門被他關上了。
她能夠確定,這過程中他一定不會進來,不會有非分之想,可心裡,卻驟然那樣擔憂,難受。
擰開花灑,從頭到尾用熱水淋透,熱流緩緩順著皮層細胞瀰漫到全身,讓她的心也暖起來,可她記得,記得剛剛霍斯然在暴雨中凝著她的眼神——刻骨銘心的,染了血的黑眸深處,悔恨如岩漿般,燒灼折磨著她妲。
“啪”得輕輕一聲,她停下來,已不知淋了有多久。
簡單地洗了一下走出來,房間安靜得能聽見滴答的秒針聲,客廳裡,臥室裡,廚房,都沒有人。
目光透過偌大的客廳掃向陽臺,那個肅殺挺拔的黑影,不知在十七層的高樓上吹風吹了多久。
她走過去,僵了許久,拉開門。
風聲擦著耳,呼嘯而過。
“……”她低頭,長髮被吹得凌亂,也凍得瑟瑟發抖,啞聲說:“霍斯然,你不必這樣。”
那佇立的身影驀地一動,回過頭,卻見是她已洗完澡出來了。
他的確是被勁風吹得頭痛欲裂,卻覺得那樣才好受些,可是她不行。霍斯然走了進去,手摟過她單薄的肩膀,帶她進去,關上了陽臺的門。
那手,透過衣衫都能感受到涼意。
“我沒事。”他啞聲說。
洗過澡她也已清醒了些,纖長的睫如蝶翼般上下忽閃:“……我不知道你這樣自虐到底是為了什麼,可你沒必要再這樣。雲菲的事是你處理的,這筆債我當你是還清,你沒必要再當著我的面,這樣對待自己。”
他嘴角泛起蒼白的笑,“可你不知道,不僅僅是那些。那些事讓我覺得無論怎麼懲罰自己,都還不夠。”
——她若是有一天知道了,會如何?
“我不會留你,”她甩甩頭,蒼白著小臉後退一步,“但你走之前,最好把你自己處理乾淨。不要人從我這裡出去,倒下之後卻要算我的事。”
他神情微微恍惚:“你怕我會倒下?”
“你的身體遇過多少危險,受過多少次傷,你自己知道。再這麼自我作踐,霍斯然,你即使後半生平安,也絕對活不過六十歲!”
他卻只是淡淡地勾起笑,單手撐住沙發:“也許活不過才最好。我少活幾十年,夠不夠抵償你一生只有一顆腎的危險……”
“啪!”得一聲厲響,連想都沒想就狠狠打了上去,她氣得小臉發白,渾身都在顫抖。
死?她最討厭的,莫過於別人這樣輕易地說死。她的命來得那樣不易,她那麼痛苦掙扎都在活,他憑什麼好端端地就要說死!!
霍斯然只覺得半邊耳都在嗡嗡地響,這一次她倒是真的用了力在打,他清楚感覺到了火辣的痛。
他抬起眼,想捕捉這一刻,她到底是在想什麼。
“還是,你不想我死?”他雙眼浸著幾縷血絲望向她,像一場虛妄而不切實際的乞求與幻想。
她氣得臉色慘白,倒吸一口氣,扭頭往臥室走,從臥室裡拿出他全套的換洗衣服來,返回去狠狠地扔在他面前厲聲道:“霍斯然,要麼進去,要麼滾!!”
她的耐性,已被逼到了極致。
………………
十幾分鍾後,霍斯然終於從浴室中出來。
在沙發上冷冰冰環膝坐著的小女人臉色不善,扭過頭說:“你的手機響了好久,在桌上。”
霍斯然目光直直地盯著她的後背,走過去她身側,將手機拿起來。
“喂?”
那通話聲低沉黯啞,不輕不重地卻偏偏字字都落在她身上,她拿起醫學案例書來看,卻只看到一片恍惚。
“我知道。她會出庭。”
掛了電話久久地沒動靜,視野中再有光線晃動時,竟是一條溫暖的毯子,覆住她收攏在沙發上光裸的腳,再向後纏繞著鋪展開緊緊裹住她。她還在愣怔,脊背就被一隻大掌溫柔抄起,身體陷入炙熱的懷抱,連溼漉漉的頭頂都被毯子覆蓋。
“已經入秋很久了。以後不要再這樣光著腳,呆在客廳。
”
柔軟的棉質布料睡衣,摩擦著他甚少穿的反袖襯衫,頭頂低沉的嗓音,快要引出她的幻覺來。
身體的悸動,還有當初相愛時摩挲過的曖昧味道。
“我給過你這樣的權利?在我的家裡,可以這樣對我?”她冰冷的小臉抬起,努力要提起士氣。
“愛不需要什麼權利,我說過因為我愛,所以才做,”他炙熱的氣息貼近,撫著她的小臉,“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所以哪怕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都不許你照顧不好自己。我前半生渾渾噩噩地做了好多事,後半生卻好像只剩這一件,你。”
後半生就好像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下一件事,你。
她冷笑:“你不過就是一時愧疚,過了這一時,你的生活還會繼續。”
他淡淡地勾起笑,什麼都不說。他的確是會再繼續,為了她,繼續。
懷裡太暖,暖到讓她這樣怕冷的人,一時竟沒想著離開。
“你剛剛電話裡,說什麼?”她好像聽到了類似“出庭”之類的字眼。
霍斯然輕輕摩挲著她的鬢髮,低沉道:“下個月的開庭審理,你是最重要的證人也是被害人,沒有想過麼?你是要出庭的。”
——也就是說,她會被要求當庭回憶被指認,雲菲的殺人未遂罪名。
雲菲一動,便牽扯到整個雲家。她們關係曾經惡劣到極致,可雲菲的骨子裡,的確流著跟她相同的一半血。
“要去嗎?”他問。
她小臉蒼白了好一陣才緩過來,拳心慢慢握緊,點點頭,啞聲道:“要。”
可片刻她便想到了什麼,揚起臉:“可是沒有那麼簡單,我瞭解過,錄音文字等資料都不能夠作為完全有力的證據在法庭上出示,在國外的時候我不是沒有想過要回去報仇,所以國內的法律資料我都查過——還有云家,絕對不可能就這樣放任法庭宣判,他們能請到最好的律師,顛倒乾坤也說不定。”
事情私下處理總不好遮掩,可如果放上臺面,種種可能的風雨飄搖,就都來了。
這就像當年在法庭上,她跟母親林微蘭勢單力薄,證據不足哪怕請再好的律師都沒用,她輸過,所以有陰影,怕告不贏。
霍斯然輕輕揉著她纖小柔軟的後頸,低低道:“不如你看著。一切,交給我。”
她仰起的小臉從一本正經到微微恍惚,啞聲道:“你去處理雲家的事?”
“我去。”
她嘴角浮起一抹淒涼的笑。
“你相信嗎?即使你這樣說,我還是不能放下心。幾年前你那麼相信雲家,你覺得我對他們的恨是我的事,與你無關;你覺得虧欠雲裳,卻要讓我來還還。我那時甚至想,你到底是誰,誰會站在我仇恨的那一面,幫著害我的人一起傷我的心?你說愛我,可放眼全世界的哪一種愛,會是這樣?”
霍斯然,你那樣反覆不停地說著,說著,卻叫我怎樣去相信?
霍斯然心下震顫,雙手緊緊捧住她的臉,深眸裡染上悔恨的血絲,啞聲緩緩道:“是我的錯。我當時只以為那是你們父母上一輩的恩怨,卻不記得你是看著你媽媽那麼多年的辛酸活過來,你恨她們,是因為他們每一點的幸福,都是建立在你們曾經的苦痛之上。你可以不羨慕,不比較,但你無法不恨他們。”
他苦笑,緊緊抵住她的額,如她的呼吸滾燙相融:“我後來懂了的,卻後悔是那麼久的‘以後’才懂的。更後悔自己當時就站在離你那麼近的地方,卻看著你痛苦掙扎,不肯伸手一把。雲家對你真正敵意,我竟也要那麼久後才看得清楚……對不起。寶貝兒,對不起……”
滾燙的眼淚悉數落在他唇裡,她受不住這樣炙熱的氣息,扭開小臉,用手捂住臉頰擦去眼淚,竟不知剛剛自己是怎麼了,竟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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