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看到那個女人時,渾身一震。
女人一頭齊肩中長髮,微卷;穿著一件杏色中式無袖長裙,裙子上點綴著墨竹畫;裙子下襬開叉處,時隱時現地露出兩條極長的腿,腿上包裹著珠光色半透明絲襪。
裙子外罩著一件同色的薄衫,輕盈蓬鬆,一隻袖子掉下去,露出光滑白皙的肩頭;髮梢下露出銀色的墜鏈耳環,長長的,閃爍著冷光。
其實仔細觀察,她的五官稱不上完美:她的眼睛似會說話,水潤含春,卻並不算大;她嘴角勾起,粉嫩如櫻,顏色卻有些太淡了;她的額頭對比起電視機上的美人,也稍微寬闊了點。
但這些組合在一起,各自的缺點消弭於無形,就如同巴赫大鍵琴協奏曲第二號D小調,每個聲部都在拼命彰顯自己的特色,卻維持著恰到好處的平衡。
或者說,她並不能單純用“美”來形容,無論是她光滑的肩頭,還是結實的長腿,都迸發出旺盛的生命力。與其說是“美”,不如說,她是力比多的化身。
王子虛彷彿看到辦公室裡出現了一頭麋鹿,它先用碩大的鹿角將王子虛頂翻,然後跳到桌上,將房間踩得一塌糊塗,稿紙在天上亂飛。
“喂?喂?喂!”
王子虛驟然驚覺,眼前是那中年男人一張大臉,對方正狐疑地盯著他。
“我問你梅主任什麼時候回來?”
王子虛如夢初醒,答曰:“兩個小時後吧。”
“這麼久?”
男人皺了皺眉頭,低頭看了眼手錶,問那女人道:“寧大才女,您看要不要等等?”
此時那女人已經坐在沙發上,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浮現淺淺酒窩,看上去乖乖的:
“當然要等,我來西河就是為了見梅前輩,等多久都值得。”
中年男人說:“行,那您稍微等會兒,我去忙點別的事,等會兒再過來。”
女人點頭:“您去忙自己的事兒吧,不用管我。”
男人走後,辦公室裡,就只剩下王子虛和那個女人了。
王子虛將電腦上的《慶祝新夢想工程竣工暨最佳化營商環境現場會上的講話》開啟,上下拖動著,漫不經心地進行一個看,一邊偷瞄那女人。
女人似乎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視線飄過來,王子虛趕緊轉頭看螢幕,盯著螢幕上的講話稿使勁看,嘴裡唸唸有詞,似乎想把電腦吃下去。
她很美,就好像盧浮宮裡的一副畫,王子虛可以駐足良久去欣賞這副畫的美,但絕不會瘋狂到想要去佔有它。
只有特別有錢的人,才會在參觀盧浮宮時想要買下看中的畫,那是隻屬於有錢人的任性。換王子虛想都不敢想。也正因為他卑微,他才能更好地對美好事物保持單純的欣賞。
他忍不住妄想:如果是在騎士小說裡,這女人一定會是真正的女主角,把無數唐吉訶德像小丑一樣耍得團團轉,然後戴上最強大騎士獻上的戒指。
至於王子虛,他既不是騎士也不是唐吉訶德,他可能是桑喬,唐吉訶德身邊那個侍從。
“我叫寧春宴,”女人突然自我介紹,“我跟你們梅主任有點淵源,這次是特地過來見他的。”
“哦。”王子虛聲音乾癟。
寧春宴問道:“梅主任還在寫詩嗎?”
王子虛說:“不知道。我不是這個辦公室的人。”
寧春宴微微睜大眼睛,似乎想問他為什麼坐在這裡。
王子虛什麼也沒說。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坐在這裡。雙手放在腿上,感覺自己在她眼裡,一定在冒傻氣。
辦公室很安靜,牆上的掛鐘嘀嗒作響。時間很難熬。那個電話依然沒有打過來。
王子虛不想跟這女人多說話,但終於憋不住,開口道:“請問你是在《九月》上刊登了小說的那個寧春宴嗎?”
寧春宴捂上嘴巴,眼波流轉:“你看過《九月》?”
王子虛喃喃道:“《九月》是國內頂尖的純文學雜誌嘛。”
寧春宴“呼呼”笑了,說:“我還以為現在沒人看純文學了呢。”
她這一笑,如同微雨點亂春水池,王子虛連忙轉過頭不看她,接著默讀講話稿。
《九月》是國內殿堂級純文學刊物,在其上刊載文章,是邁向諾貝爾文學獎的必經之路。王子虛仔細讀過《九月》,寧春宴的文字,讓他印象特別深刻。
當時他看到這個名字,馬上聯想到了李白的“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留下了無盡遐想。
他本以為,寧春宴是一位慈祥的老奶奶,皺紋之間的雙眼中透露著智慧,卻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年輕,甚至看上去比自己年紀還小。
他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覺得寧春宴這麼美了。她身上夾雜的文學氣質,簡直對他這種人是特攻,百分百弱點選破。
門外傳來人聲,隨後大門被推開,剛才脆弱的寧靜一瞬被打破,一個男人走進來,大著嗓門道:
“真是緣分啊!沒想到居然這麼巧,寧才女也回西河了!”
那個男人身材短小,體型瘦削,頭上彆著墨鏡,頭髮整齊,看上去意氣風發,但骨相里隱隱透著一股油膩之感。
寧春宴看到那人,站起身,雙腿併攏,歪著頭道:“沈清風?”
沈清風大笑著伸出手,寧春宴猶豫了一秒,用指尖跟他碰了碰,卻被沈清風雙手握住。
“寧才女真人比照片上看上去更美!稀客稀客!歡迎回西河!”
王子虛呆然看著眼前一幕,感覺有點如夢似幻。因為沈清風他也認識。
這位更是重量級。
沈清風以前是一個電臺播音主持,辭職後開了個民宿,出版了一本《妹砸,拉拉小手》,一書爆火,隨後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書,每一次都能霸佔排行榜,形成了一種文化奇觀。
在王子虛家中臥室的床頭,他自己這邊常年放著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福克納的《押沙龍!押沙龍!》、略薩的《酒吧長談》。而妻子那邊,則常年放著沈清風的《妹砸,拉拉小手》《快跑!哈基米》《哈利路亞太酷啦》。
妻子的書他掃過一眼後就再也不看了,犯惡心。但妻子卻讀得津津有味。
妻子每每數落他,你天天瞧不起這個那個,我看人家沈清風比你有文化,要不然為什麼別人那麼火?你有什麼資格嫌棄人家?
王子虛說,你這是以成果論。並不是成功了就一定有才華,反正我沒有在沈清風的書裡看到任何有益成分。
妻子翻了個白眼,說,成功了不一定有才華,但一定有錢。不成功一定沒才華。
王子虛無法反駁他。
沈清風坐在沙發上,高高翹起二郎腿,跟寧春宴拉家常。
“你也是西河人,我也是西河人,不過你是省作協會員,我是市作協副會長,以後工作上還是要多溝通交流,以便更好地服務好作家朋友們。”
寧春宴咯咯發笑,笑完後說:“我是個散淡的人,不太擅長搞領導工作,你要和我交流,我也說不出什麼有用的話。”
她這回答得體又溫柔,但藏著軟釘子。沈清風見美女不感興趣,又新起了一個話題。
他又說:“我們都是天南海北全國亂飛的人,今天忽然碰到一起,這怎麼不是緣分呢?是緣分就要喝酒,晚上去我民宿,請你喝酒,免費讓你住民宿,走的時候,給我們牆上籤個名就行。”
寧春宴又婉拒了他的邀請,說她想回家住,陪陪爸媽。
沈清風驚訝地說,寧才女居然還沒把爸媽接到大城市去嗎?我在全國各大旅遊城市都有房,爸媽想去哪兒住就去哪兒住,有時候我都找不到他們。
寧春宴淡淡地說,我哪有沈總有錢呢?
接連碰了幾個釘子,沈清風不知道說什麼了,辦公室也安靜下來,時鐘的聲音重新回到辦公室裡。
王子虛後悔了。他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攬下那個活計,不得不被迫坐在這裡。
以前他對文壇有過很多幻想,沒想到文壇以這種突兀的方式,直觀地走到他面前。
一個是暢銷書作者,一個是純文學作家,大家在西河第一號筆桿子的辦公室聚首,都是代表性的人物,現場的空氣卻如此令人難熬。
他開始祈禱,希望那位小房快點給他打電話,將他拯救出這尷尬的氛圍。
“對了。”沈清風刷著手機,忽然偏過身子,說,“寧才女知道我們作協的林峰不?”
林峰這個名字,讓王子虛迅速直起身子。
寧春宴說:“好像是寫報告文學的吧?他在《小說月刊》上面發表過小說,我記得。”
沈清風說:“對,這個人一直有點裝。不過昨天出了一檔子很好玩兒的事。”
寧春宴歪頭,等著他繼續說下去。沈清風接著說道:
“他昨天到一個單位去檢查,跟一個辦事員喝趴下了,回家發癲,被他老婆趕出家門了,在街上背李白的《行路難》,你知道不?”
寧春宴瞪大好看的眼睛:“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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