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個問題,王子虛心裡說,來了。
這問題他在心裡頭過了許多道,演練了許多體面的回答方式,可終究說服不了自己。
總之,不太好回答,更不能不回答。
濮雨陽手指玩弄著紙杯裡的攪拌棒,目光玩味地盯著他。
“別人投稿都是從高往低投,你卻從低往高投。我覺得,我們雜誌比《古城》不說強多少吧,名聲、發行量,全都稍微高那麼一點點。”濮雨陽一邊說一邊比著手勢,讓這本書痛失韓國市場,“你為什麼要反著來呢?”
王子虛說:“我知道這麼做有點奇怪。”
“不是,我不是說你奇怪,”濮雨陽說,“我就是有點不太理解,純好奇,就當是聊聊,你能不能……解釋解釋?”
濮雨陽這個人很有意思,她說她不覺得王子虛奇怪。但如果王子虛不奇怪,那他的行為就只有一個解釋:他瞧不起《獲得》。
王子虛連連擺手:“誤會了,其實能夠在《獲得》過稿,是我的夢想。”
“那為什麼沒有一開始就給你的夢想插上翅膀?”
“因為我……折翼了。”
“噗。”
濮雨陽笑出聲,接著正襟危坐,雙手像小學生一樣平放在桌面上:
“你正經一點,我這個問題很嚴肅,根據你的回答,我們甚至有可能撤回昨天的條件。”
“別,”王子虛說,“我以為《獲得》只看稿子質量。”
“稿子質量是第一位的,但是我們也很關注作者本人的想法。”說完,可能是也意識到自己說法有點打官腔,她乾脆擺明車馬道:
“實話跟你說了吧,昨天后半夜我才聽說你的稿子投過《古城》,別人沒要,才投給我們,當時我形容一下我的感受:心肺驟停。”
王子虛抿嘴問:“是誰告知你們這件事的?”
濮雨陽表情略有猶豫,然後道:“這你別管,我們編輯之間自有溝通渠道。一般這種情況我們是不會跟作者溝通的,但是因為我認識你,對你還有那麼點了解,所以才特地想拿出這件事開誠佈公地聊聊。
“你記得嗎?當年我們談人生談理想,你說你想當一個純粹的作家,我至今言猶在耳,感到十分佩服,但是如今的你,還有當初的赤誠嗎?”
王子虛抿緊嘴唇。
聊過往是中老年人的特有權力,聊將來卻是年輕人的優勢區間。十年前,那是陳青蘿離開後的事,他和幾個同學們自習間聚在一起,聊起了將來。
其他同學都說了心儀的專業、大學、工作,乃至跟什麼樣的物件結婚,生幾個娃,只有王子虛特別超然。
他說,在陋巷,一簞食、一瓢飲,人不知其蹤,我不改其樂,一輩子寫小說,我之願也。
這話在某些人耳裡十分裝逼,謝聰就恨得牙癢癢,由此結下了長達十年的樑子。濮雨陽當時也在場,說王子虛你好厲害啊,有自己的夢想真好,我就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如今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的人卻坐在了《獲得》編輯部裡,掌握著“不改其樂”的生殺大權。怎麼說都有點諷刺。
濮雨陽歪頭問道:“是原因不太方便說嗎?”
王子虛搖頭。
“不管原因是什麼,你至少給我一個解釋吧,”濮雨陽壓低聲音說,“我大老遠跑到這裡來,你應該相信,我們對你非常重視,不希望因為這件事發生齟齬。”
王子虛知道,濮雨陽千里迢迢乘火車南下,預熱良久才把氣氛烘托到這兒,肯定不止是為了跟他談人生談理想。
他們編輯部應該是誤會他什麼了。
他不知道她是怎麼想他的,也不想知道她是怎麼想的。在投稿這方面,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潛規則和細細的紅線,他已經厭煩了。
他決定,實話實說。
“實際上,”斟酌了一下語句後,他才開口,“我寄給《古城》的版本和當前的版本不同,有過大刀闊斧的修改。”
濮雨陽喝咖啡:“嗯,有責任感的作者確實應該如此。你這個解釋就……”
“我一共改過23次。”
“23次?!”濮雨陽一口咖啡差點嗆住,劇烈地咳嗽出聲。
好半天,她的咳嗽才平息下來,拍著胸脯失聲道:“60萬字,你改了23次?不是全文性的那種修改吧。”
“全文性的修改改了23次,區域性修改不計其數。”
濮雨陽目瞪口呆:“是《古城》那邊給你提出的修改意見嗎?”
王子虛接著說:“他們並沒有給我提供什麼修改意見,我本身已經修改過14遍,被《古城》退稿後,我又修改了6遍,又被《長江》退稿,接著,我再次修改3遍後,投給了你們。稿子各個版本我都有儲存下來,可以給你看看差別。”
“不用了不用了,我相信你。”濮雨陽連忙說,接著又問道,“你為什麼要修改這麼多遍?”
“因為……我膽小如鼠。”
“啊?”
“濮雨陽我得向你承認,我沒有做到在陋巷一簞食一瓢飲只顧寫作,實際上,我和普通人一樣,找了份穩定的工作,戀愛,結婚,承擔社會責任。
“我不敢特立獨行地去過和大多數人不一樣的生活,生存的巨大不確定性籠罩著我,我只敢沿著父輩和周圍人的軌跡生活,因為,我膽小如鼠。
“但是為什麼我這麼膽小?因為我的努力沒有回報。你還記得我們學校高二舉辦的那次徵文比賽嗎?我熬了三個通宵,寫出來的作文沒有得到任何獎項,最後得一等獎的是年級主任的兒子。
“我以前給《獲得》投過稿,我給很多知名雜誌投過稿,都沒有迴音。我只能歸因於自己不夠努力,所以我讀了更多的書,熬了更多個通宵,改3遍不夠就改5遍,5遍不夠就改10遍。我膽小如鼠的同時,我還倔強如驢。”
濮雨陽沉默良久,說:“王子虛,相信我,你的心情我十分、完全、徹底地理解,每個作家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想法。文學一路貴在堅持,等以後……”
王子虛說:“所以石同河推薦我給《古城》投稿,我就投他們了。”
“啊?”濮雨陽再次目瞪口呆,“是石同河推薦你去的?”
王子虛豁出去了,說:“我坦白,我可能得罪石同河了,他使了點小小的手段,導致我這篇稿子在《古城》那裡碰了壁,《長江》也不收了。我擔心你們考慮到石同河的影響不收我的稿子,所以之前不想說。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實情我都說了,你可以重新考慮我的稿子了。”
“你低估我們《獲得》了,一個石同河,還不至於影響我們採稿。”一道聲音從背後傳來。
……
陸清璇第二天見到段小桑時,對方臉上彷彿有一道神仙水和遮瑕膏修飾不住的精緻絕望。
“所以就是,失敗了?”
“嗯。”
“等了兩三天,就這麼幹脆地失敗了?”
“不然怎麼辦。”陸清璇小熊攤手。
段小桑揉了揉額頭:“你們是同學,還有見面機會,不要這麼輕言放棄吧?”
“我已經跟她攤牌了,她有了提防,以後也很難套出點什麼了。”陸清璇撒了謊。
昨夜她試探性地給杜可竹發了一條訊息,本以為得不到回覆了,沒想到她不僅回她了,還說了挺長一段。看來她們的友誼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甚至關係還隱隱更親近了些。
陸清璇這麼說,只是不想段小桑再從杜可竹那邊下手,讓她難辦。段小桑嘆了口氣:“那看來只能再從另外一個方向下手了。前段時間《書涯漫談》出了一期小王子的專訪,那個賬號主叫張瑋,在出版圈還蠻有名,從他那裡入手,也許能找到點什麼線索。”
聽到“專訪”兩個字,陸清璇彷彿被觸動了某些記憶,但具體又想不起來。
她問:“小桑姐,你為什麼這麼執著地要找小王子呢?世界上優秀作者那麼多,你慧眼識珠一定能發掘出很多,為什麼一定要找虛無縹緲的小王子呢?”
段小桑嘆了口氣:“你還問我?歸根結底,還不是為了你表姐。”
“我表姐?蕭夢吟?她和小王子不是不對付嗎?”
陸清璇歪頭表示不解。蕭夢吟上次因為一篇和小王子對比的爆款文章刷屏後,她的回應不鹹不淡,意思就是不希望被人拉來比較,文學圈的評價實際上對她相當有利。
在人們眼裡,小王子再火,也永遠是媚俗的,比不上蕭夢吟這樣寫純文學的。所以小王子粉絲雖多,在輿論上卻遠遠比不過對蕭夢吟的支援。
這種情況比較敏感,小王子的粉絲肯定憋著一股氣。如果兩家粉絲吵起來,指不定會引發什麼風波。蕭夢吟應該避著點小王子,保持自己人設的超然性,儘量不沾邊,不碰火藥桶。
段小桑說:“表面上,確實不對付,但實際上,正是因為不對付,所以才更是要建立私交,免得……算了,這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不用管這些。”
陸清璇撅起嘴。
突然,她靈光一閃,道:“我想起來了,你為什麼不找王子虛呢?”
“誰?”
“王子虛,我們雜誌社的王子虛。”陸清璇說,“我想起來了,上次有人找他要小王子的聯絡方式,想約一個專訪,他滿口答應了。雖然不知道後來有沒有兌現,但他可能確實有小王子的聯絡方式。”
段小桑皺眉,道:“你說的王子虛,就是那個最近有名的腸哥嗎?”
陸清璇瞪眼:“這不是我們南大文學系的梗嗎?怎麼連你都知道?”
段小桑嗤嗤笑了:“我經常逛論壇的呀。別低估你們水貼的影響力。”
陸清璇一想,確實。南大圖書館的兩張榜單甚是出名,段小桑從事這行業的肯定會保持關注。
段小桑說:“謝謝你的提醒。我還是先去找張瑋吧。如果實在沒有線索,我會試試去找腸……王子虛。”
陸清璇點頭:“不過你最近不要找他。他最近忙著打磨稿子衝擊翡仕,很廢寢忘食。”
“他?衝擊翡仕?”段小桑驚訝,“他不是被退了兩次稿了,還沒放棄?”
“你怎麼對他這麼清楚?”
“名梗了。不解釋。”
……
陸清璇回到社裡,發現有點群情激憤,寧春宴和刁怡雯正在熱烈地討論著什麼,打過招呼後才被告知,今天翡仕文學獎的預熱已經開始了,並且公佈了第一位旗幟作者。
竟然是石漱秋。
陸清璇連忙坐下來,圍觀翡仕主辦方的微博,上面是這麼寫的:
【石漱秋的《昨日星》,帶我們走進了一場人生的迷人宴遊。現實與虛幻,物質世界與詩意世界,閱讀這部作品,一副瑰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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