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是我說的。”陳青蘿如是說道。
如果囂張分等級,王子虛只能勉強跟上將潘鳳打個平手;陳青蘿卻說得理所當然,薄唇微勾眸光閃動,充滿“天下英雄唯王子虛與蘿也”的霸王氣質,是冠絕一世的囂張人物。
曹操當年在袁紹袁術劉表劉璋還活著的時候,就從心理上給他們判了死刑;陳青蘿坐在南大這張小小的摜蛋牌桌上,竟可以遙控《獲得》這個聲震全國影響力首屈一指雜誌,其氣概可以和曹操一時瑜亮。
為什麼能?因為是我說的。
“我”是誰,彷彿不必多言。反正“我”已經這麼說了。因為是“我”說的,所以大家不必懷疑,盡信即可。
王子虛想起多年前她就是這樣——當年她在班上作自我介紹,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是整個西河作文寫得最好的高中生。不是因為我分數高,是因為根據我目測,沒人比我作文寫得好。
說完她便款款走下講臺來,朝王子虛走來,看都沒看他一眼。人生中值得銘記的事情有很多,唯獨這一幕王子虛想忘都忘不掉。
此時陳青蘿的身影投射在他的眼睛裡,喚起了潛伏在記憶深處的記憶,那個遙遠的身影和眼前的身影一齊激盪起來。王子虛的感情也熱烈沸騰起來。
王子虛當年還是個新人愣頭青,掃射過所有諾獎作品,那是他最囂張的年代。即使那時候他也沒有敢給《獲得》投稿。但是今天他忽然相信自己能夠投上。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只因為是她說的。
大家都被震住了。
人們被震住的原因不是因為陳青蘿虎軀一震散發出了王霸之氣,而是因為在桌旁坐著的石漱秋也不敢說能夠讓《獲得》發稿,他們看陳青蘿體貌端方氣質不俗,都開始猜測她的身份,到底是東海大財團還是京圈小公主。
蕭夢吟比較理性,她敢吱聲,張嘴問道:“你哪位?”
“我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文壇只有一處不是石漱秋說的那種近親繁殖的腌臢地方,那個地方應該是《獲得》編輯部。我不是因為我是誰才斷定《獲得》會登他的稿子,我正是確信,不管我是誰,《獲得》收不收他的稿子都不會因為我而受影響,所以我才說《獲得》一定會收他的稿子,明白?
“蕭夢吟你剛才說有天賦的大作家一定都很少被退稿,這是錯的,有天賦的大作家被退稿的多了去了,而那些從來沒有被退稿過的作家,你往上數,不是有個當教授的爸就是有個當文學編輯的媽。每個人對文學都會有好惡取捨,編輯也不例外,但凡投稿多撞上一個對不上腦波的編輯就是容易被退稿,這一點對於再大的作家來說也是一樣。
“作者投稿就是個試錯的過程,不被拒上一兩次怎麼試的出來自己的成色?除非是極有天賦的同時,還對各大期刊雜誌編輯喜好研究得十分透徹,就比如我,才不會被拒稿,可是天底下又有幾個我呢?
“被拒稿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碰上那些近親繁殖扭曲畸形的制度。沒錯,我說的就是你,石漱秋,因為《古城》拒稿了所以《長江》也要拒稿,這對於你來說可能沒什麼好奇怪的,可你有沒有想過,不是所有作者都有一個當作家的爹,國內雜誌都辦成這樣連體嬰一樣的畸形物種,普通作者要怎麼才能保護自己的作品?要多走多少彎路才能讓自己得到恰如其分的尊重?
“20年前文學雜誌迎來了它們的輝煌,發行量一度超過百萬冊,現在呢?各家雜誌社不都是靠機關高校訂閱半死不活地撐著,發行量能有個三四萬都算能夠餬口,前段時間讓網紅帶貨一期發行量過了十萬,整個雜誌社都要彈冠相慶了。
“是,你們人說那是因為網際網路新媒體衝擊,可是同樣都是面臨衝擊,為什麼鄰國日本韓國的紙質出版做得有聲有色?文學變成了一小撮人自娛自樂的東西,然後還搞近親繁殖,市場不萎縮才是稀奇。
“我話就放在這裡了,他的這篇稿子被退稿了不丟臉,還得感謝他們退稿了,因為它的質量就是能夠上《獲得》,應該多謝你們打磨催逼。不光要上《獲得》,還要拿首獎,到時候誰退的稿誰尷尬,我就這麼說了。”
陳青蘿說完,場面頓時變得蕩然無聲,好一會兒,趙沛霖才擦了把汗,小聲道:“他媽的,罵得真痛快!”
石漱秋灰頭土臉。他人生中第一次體驗了什麼叫狗血淋頭。面前的女人罵的句句都是文壇、雜誌,可他卻覺得字字是刀,把把都戳向自己的心窩子,好似自己該為現如今文壇的荼蘼場面負責似的。
蕭夢吟十分艱難地開口道:“你說的內容我很難理解,我也是普通家庭普通作者,我是沒有體會到你說的內容。哦,對了,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上一屆翡仕文學獎的首獎獲得者,我說你們拿不了首獎。”
陳青蘿臉上浮現出一絲戲謔笑容:“我不是什麼狗屁首獎獲得者,我是第七屆新銳文學獎、全國優秀中短篇小說獎、魯迅文學獎、傑出青年獎獲得者陳青蘿,我說拿得了。”
說完,她一甩頭髮:“報菜名,誰不會?”
“陳青蘿?”
在略帶震驚的疑問聲中,旁邊哥們兒之二忽然從椅子上掉到地上。
他上半身趴在桌上,衣服被翻起來露出肚皮,如同一隻表情驚恐的老鰲。
“陳青蘿?”蕭夢吟站起身,語氣逐漸激動,“你是陳青蘿?”
這“嗷”的一嗓子,驚動了餐館裡不少人,陳青蘿扔了手上牌,拽住王子虛,小聲道:“快走。”
於是兩人匆匆離去,也沒時間打量留下的爛攤子。
王子虛小聲問:“就這麼走了合適嗎?”
“裝完逼不走,難道等拆穿嗎?”
王子虛疑惑地看著她:“你說的都是實情啊,你確實拿過那麼多獎。”
陳青蘿輕咬嘴唇:“我說的是你!你難道以為你真能登上《獲得》啊?”
“不能嗎?”王子虛頓時大失所望。
“當然不能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幹嘛不讓你直接去投《獲得》?”
王子虛像一條脫了水的黃瓜,整個人都蔫了。他剛才還以為陳青蘿認真的,還歡欣鼓舞了老半天。
陳青蘿清了清嗓子:“現在不能,但是如果你從現在開始,在一個月之內從頭到尾把小說改完,或許可以。”
“這樣嗎?”
王子虛表情忽然嚴肅起來。
一個月以內改完,聽起來好像不太可能。但從某種角度說,卻正合他的心意。王子虛性格當中有些自毀的部分,也許陳青蘿提出的這個要求正迎合了這部分。
但是他早就想把那篇作品改好一些了。不如說,不改好就算過了稿也是遺憾,若是改好了,即使不過稿,他也能夠滿足。就是這樣一種單純且天真的想法。
王子虛突然問:“話說,你之前是不是知道我會被《長江》退稿啊?石漱秋說的那種潛規則,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他回想起來,先前陳青蘿鼓動他投《長江》時,就和寧春宴鬼鬼祟祟的,只催他快投,問為什麼時卻一副諱莫如深的樣子,又聯想起石漱秋說的“慣例”,王子虛揣度,恐怕她們兩位老手對這種業內規則瞭如指掌,對現在的局面已經有了預料。
陳青蘿的臉垮下來:“先前我還不肯定,如果知道投不上,幹嘛還讓你投?
“這種業內潛規則是有的,但現在更潛的潛規則是,絕對不曝出來自家拒過誰的投稿,尤其是有名人士的。”
頓了頓,她又說:“路遙和《平凡的世界》的事情你知道吧?”
“知道,被退稿了。”王子虛點頭。
“知道被誰退稿了嗎?”
王子虛搖頭。他只知道《平凡的世界》的成神之路十分艱難,但具體被退稿多少次、被誰退稿,他不太清楚。
陳青蘿說:“很多人以為,《平凡的世界》是路遙的處女成名作,其實不是的,路遙在那之前就寫過《人生》,已經是文壇大家了,他當時在他們當地任作協副主席,和賈平凹各撐起半邊天。他不是公眾印象當中窮困潦倒的小作者,他是炙手可熱的大作家。”
這確是王子虛不知道的,他睜大眼睛:“那他也會被退稿?”
“是的,”陳青蘿嚴肅點頭,“當時《現代》雜誌派遣一位年輕的實習編輯去他們那裡組稿。路遙這種等級的作者,按理說他是接觸不到的。
“知名作者的稿子從來不會輕易交給雜誌社,他們會直接給雜誌社打電話,諮詢他們有無興趣,確定意向後才會交出稿子。
“那位實習編輯是礦工子弟,路遙可能是看中了那位實習編輯的身世,認為他一定能欣賞自己的作品,所以把稿子交給了他。結果那位實習編輯都沒看完,就退稿了。
“按理說路遙那種等級的作者,實習生是不配退稿的,但他就是退了,路遙也認了,雜誌社也認了。這件事對路遙的打擊相當大,後來開文學評析會,評論家們對這本書有不少尖酸刻薄之語。於是路遙的咖位一落千丈。
“到後來,他的《平凡的世界》三部都沒有完整發表過。還是央廣電臺發現了這本書,播出後,才讓這本書爆火,後來獲得了茅盾文學獎。
“《平凡的世界》在銷量方面,和《活著》是同一級別的,可以預想,如果不是廣播電臺的偶然發現和偶然播出,這本書極有可能永遠不見天日。
“《平凡的世界》算是回到自己應有的位置了,可路遙本人沒有。他生前始終窮困拮据,還要花錢治病,獲茅盾文學獎後,連去領獎的錢都難掏出來,還是找人借的。”
陳青蘿看著王子虛:“他被退稿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一直到今天都會有人說起。在路遙得獎前,人們贊同那位實習編輯目光如炬,敢於挑戰權威;在路遙得獎後,人人都笑雜誌社有眼無珠。”
王子虛沉默了半晌。
陳青蘿似乎想旁敲側擊點他,但她沒有把關鍵的話說出口。王子虛此時也無暇去想。
“所以,如果公開退稿,就等於雜誌社和作家站到對立面,一方的成功,代表另一方的失敗,反之亦然,”王子虛說,“所以他們不公開退稿?”
“嗯。這是一方面的原因。”陳青蘿點頭,忽而一笑,“你挺聰明的嘛。”
“我不是一直很聰明嗎?”
“沒看出來。”
兩人走了一段,陳青蘿收斂笑容:“一個月改到能夠百分百投上《獲得》,很難吧?你還要考研。”
“那就少睡一點覺。”說完,王子虛忽然變得躍躍欲試起來。他喜歡挑戰。
“加油。”她側過臉,看不到表情。
王子虛忽然站住腳步。
“如果我改完後,沒能發到《獲得》,或者錯過了翡仕文學獎,那該怎麼辦?”
“怎麼辦?”
陳青蘿轉頭盯著他瞧了半天,忽然燦然一笑:“那我就裝逼失敗了唄!還能怎麼辦。”
“哈哈。”
王子虛釋懷了。
力足以至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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