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春宴說話聲音細細小小的,往耳朵裡直鑽,王子虛忍不住打了個冷噤。
他還想再問,寧春宴卻沒給他拒絕的機會,笑吟吟地去了石同河旁邊坐下。
王子虛如鯁在喉,思考待會兒散場了要怎麼跟寧春宴講:
或許他可以把外套脫下來丟在她面前,拍一拍自己的大腿,用張麻子的語氣說,我當初就是腿腳不利索,跪不下去,才在這山上落草……不對,辭職;
或者他也可以謙遜溫和地看她很久,然後語氣溫柔地反問她,你覺得,我當初為什麼毫不留情地要辭職?領導為什麼毫不留戀地放人了?
或者他也可以老老實實地跟她說,喝酒應酬拉關係是一種技能,擋酒更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你要擋酒,你就不能只說酒,你要指天說地引經據典把人給哄好,才能擋下一杯酒,我資質魯鈍,學不會。
當初就是不會這個,才以至於一門心思走上文學這條不歸路。因為當年他以為搞文學用不著拉關係。
當然,這都是藉口。
寧春宴很久以前就跟他圍繞這個話題談過一番話,當初還說了,知道文學圈裡這些腌臢一樣不少,你還願意進來嗎?
他回答的可是“我願意”。
王子虛嘆了口氣。退一萬步他也沒法拒絕寧春宴。小小一個《新賞》雜誌社就他一個男丁,寧春宴人脈遍天下,堪破外表內在也不過是個比他小很多的少女。難道他能臨陣脫逃?
這就好比蜀漢四十年,能夠拎出來的就一個廖化,他也只能擔綱先鋒,舍他其誰。
他得以抽空好生端詳一番石同河:石同河五短身材,方形臉堂,髮量不多,但為數不多的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眼睛的形狀是較為風騷的杏眼,和石漱秋如出一轍。嘴唇略帶焦黑,且有很多皺紋,這是長年抽菸留下的痕跡。
他正比劃著手勢,低聲跟身旁的人說著什麼。寧春宴坐在隔他一個座位遠的地方,眨巴著眼睛認真聽著,時不時點兩下頭,露出一派天真的模樣。
透過他們的唇形,王子虛大致能判斷出他們在聊什麼,有關經濟、學術、南大,是一些宏大的命題,很適合在這個場合討論——但總之與小王子無關。
“謝謝各位老師,我的發言完畢。”
石漱秋在臺上深深鞠躬,臺下響起熱烈掌聲。石漱秋臉上洋溢著笑意走下臺,路過王子虛這邊時,咬著嘴唇小聲說:
“哥們兒你ppt放得也太糙了,好多節奏都沒跟上。”
說完他就走了。王子虛如夢初醒般退出隨身碟,站起身,剛好跟正在喝水的黃星火教授四目相對。
黃教授放下水杯,笑著跟他點了點頭,他也回以點頭,正想走上前和他討論一下《失空斬》,刁怡雯快速走了過來,低聲對他說:
“快去石同河那邊。”
“什麼?”
“快去!”
王子虛幾乎是被半推著去了石同河那邊。然而石同河一行已經站起身,在眾人的圍繞下,快步朝禮堂外走去,似是為了躲避要趕來簽名的狂熱粉絲。他連他兒子都沒看一眼。
“石老!”
一個後排的學生站起身,望眼欲穿地朝前呼喚,手裡高高舉起一本書:“給我籤個名吧!”
他的聲音讓禮堂內安靜了片刻,隨機更大的聲浪奔騰襲來:
“給我們籤個名吧!”
“石老留步!”
石同河已經走出了禮堂,一個西裝男人雙手高舉過頭頂,在空中合十,大聲說:“同學們,石老師接下來還有重要的安排,不能留了,希望大家多多包涵!”
說罷,他一個瀟灑轉身,走出門外。
趙沛霖放下手裡高舉的書本,轉頭看向徐蓉蓉:
“他怎麼連自己兒子都不看一眼?”
徐蓉蓉說:“他肯定還不想暴露這層關係啊。”
趙沛霖接著轉頭,正好看到王子虛腳步匆匆跟出去的背影。
他想跟上去,忽然被旁邊一個女人拉住:
“請問你是鍾俊民教授的弟子趙沛霖嗎?”
趙沛霖一愣,低頭看到她伸過來的手,趕緊伸手跟她握了握。
“對,請問你是……”
“我叫段小桑。”
“段小桑?!”趙沛霖一驚,“您是那位傳奇的新派武俠作家嗎?”
段小桑笑了笑:“過譽了,我現在只是個普通的圖書編輯而已。”
徐蓉蓉從趙沛霖背後探出腦袋,露出狐疑的眼神盯著她。
她又說:“我聽說你在中文系交友很廣,認識很多人。”
“好說,從本科到研究生,只要是在校學生我基本都能要到聯絡方式。”
“我想向你打聽個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如果不會打擾到當事人的生活,我可以幫忙你牽線。”
段小桑眨了眨眼,看著他說:“我想打聽的是一個一年級的學生,名字叫杜可竹……
“經過我的調查,她有好幾個筆名,非天子、慕容盈,還有一個是,無罪詩人。”
……
王子虛跟在人群身後如同嘍囉。人們形成了一堵牆,包圍著石同河前進,水潑不進,讓人聯想起抱團成球漂流的紅火蟻。
現在是個和石同河打好關係的好機會,刁怡雯推他過來,顯然是要他好好把握這個機會。如果有機會跟石同河說上兩句話,或者能幫寧春宴打打助攻,也是極好的。
可惜他現在懷疑自己的表現是否有些過於笨拙了,他跟在人群后面,沒人趕他走,也沒人讓他能和石同河搭上話,石同河甚至都沒發現有這麼一個他跟在身後走。
石同河一路上一直在跟校領導談事情,嘴沒有停過,根本沒有其他人能夠插嘴的機會,別說是王子虛,連寧春宴也只能像花瓶一樣跟在一旁不近不遠處,露出得體微笑。
正在王子虛感覺自己渾身上下都在冒傻氣時,寧春宴回頭看到他,衝他嫣然一笑,沒有說話,迅速轉回頭,露出專心聽石同河講話的表情。王子虛感覺心中稍微舒坦了一些。
眾人走了一路,一直到一輛加長型的轎車前,石同河才停下腳步,拉著校領導的手說:
“就送到這裡吧,晚上我們再深入探討。”
“好的好的。”領導滿臉堆笑。
石同河又指向寧春宴:“晚上的活動,你也要來參加哦!”
寧春宴如春風般微笑:“那是當然。對了石老師,我能不能帶我們雜誌社的一位成員一起去?”
石同河說:“可以啊!這有什麼不行?你把你們雜誌社全帶上,還有那個小王子,也帶上,我見見。”
寧春宴低聲急促說:“石老師,小王子是個自由作家,他的身份至今沒有曝光,我也只是有他的聯絡方式,從來沒見過他本人。”
石同河一時間好像沒理解她的意思,他不理解寧春宴說的跟自己說的有什麼關聯,只是面無表情地說:“哦。”
旁邊校領導說:“石老師,那您先忙,這次沒能聆聽您講課,我們甚是遺憾吶。”
石同河大笑著坐上車後座:“南大的水平高得很,我這個老頭子還能教什麼呢?”
“下次能否來我們學校開一堂課呢?”
“有機會一定。”
車門關上了,眾人站在車尾依依不捨地高舉雙手打招呼,汽車揚長而去。
寧春宴留下來跟校領導又聊了兩句,校領導深刻肯定了寧春宴雜誌的大獲成功,寧春宴謙虛了幾句,又高度讚揚校領導的支援和南大優良氛圍的幫助。
寒暄了半天,兩邊人馬才正式告別,王子虛走在寧春宴身後,一起跟校方眾人揮手,校領導周圍一圈人這才領悟到他原來是雜誌社那邊的人。
當然,也沒人問王子虛叫什麼名字,這麼不尷不尬地再次揮手告別。
寧春宴沉默不言,順著圖書館前路地走了半天,確定周圍沒有人後,才把手裡的包丟給王子虛,開始撒火:
“他還不如不來呢!”
王子虛知道她說的是什麼,安慰道:“他哪怕只是來一分鐘,都是給了這個面子了,已經很不錯了。”
寧春宴惱火道:“這樣的做法很滑頭的呀,來了嗎?來了,但只來了一會兒,如來,誰都不得罪。”
王子虛苦笑。
石同河說要來,寧春宴肯定是抱了幻想,希望他能夠從頭跟到尾,最好還能上臺發言兩句,幫小王子站站臺,哪怕隨便點評兩句都行。
可是石同河只來這邊站了不到半個小時不說,連話也沒有說一句,甚至他唯一一次提到小王子的名字,竟然是讓他過來吃飯,這就暴露出他對小王子毫不瞭解。
王子虛說:“其實你剛才有句話說得不好,石同河要小王子過來吃飯,你那麼回答,會顯得好像在幫小王子拿架子,他不瞭解小王子,回味起來,會覺得不太舒服的。”
寧春宴白了他一眼:“他不舒服?我還不舒服呢!他一點都沒存心思瞭解小王子,也對他的作品不感興趣,只想見他真人,見了人再說話,不就是看人下菜嗎?”
王子虛說:“這個時代,哪怕是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都有可能性。他這麼做也可以理解。”
寧春宴傲然道:“那我不管。他不承認,有的是讀者承認。小王子以後會被越來越多的讀者喜歡的,他呢?他還寫得出東西來嗎?哼,傲慢的傢伙,以後遲早有他後悔的一天。”
王子虛從骨頭爽到皮,渾身麻了一半,但表情依然嚴肅:“這話可別跟任何人講。”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跟自己人私底下吐槽嘛。”
說完,寧春宴又分析道:“他今天故意遲到,又沒有真正給到什麼實質性的評價,一句都沒發言,只是人來了,對於我們這邊,好,他算給到面子了,沒得罪人;
“但以後要是小王子被人攻擊,拿出這件事來,他也可以置身事外,他可以說,‘我雖然去了,但是我本人是不感冒的,也沒怎麼了解過,所以不評價’。這樣既拿了好處,又不落什麼話柄,做法油得嘛我不想評價。”
王子虛點了點頭:“確實。他來主要是為了流量,給他兒子站臺,帶人氣。”
“他還捂著他兒子的這層關係呢。”寧春宴不滿道,“你說這不是滑頭是什麼?”
“老奸巨猾。”王子虛嘆道。
不過,這種手段,在行政上多了去了,他見識過挺多的,這還不算太過分。他見過的某些做法能噁心人小半年。
寧春宴說:“對了,你有正裝嗎?”
王子虛一愣,說:“我有套很老的西裝,還是之前公務員面試的時候穿的。晚上要穿正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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