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天龍能做的只剩下各種被動的移動。
左移。
右移。
再左移。
再右移。
左邊……來不及了，那就飛撲。
右邊……更來不及了，那就盡全力飛撲。
只要身體有任何一個部位來得及碰到那顆球，都不是放棄的理由。
“噗”的一聲，沉重的身體再次砸在地板上，又用最快的速度彈起來，左手在地面上用力一撐，身體裡激發起最後一分力量往前一竄，又救回來一個球。
迎接他的是王超早已蓄勢待發的一個爆衝，乾淨利落，直接打空門，打死。
8：3。
隨後是9：3。
10：3。
11：3。
比分再次定格，孫天龍的第二局比第一局得分更少。
打到這個地步，所有人都看得出大局已定，那些曾經覺得秦華昌危言聳聽的人，也不得不感嘆秦主播的眼光之犀利，竟然在雙方還是旗鼓相當的時候就一眼看到了這場球的盡頭。
於是他們想，連秦華昌一個局外人都看穿了，那麼身在局中的孫天龍難道不應該更有自知之明嗎？
那麼他又在掙扎什麼呢？
懷著絕望的心情，卻依舊不甘接受現實嗎？
他們眼中的孫天龍今天出奇的狼狽，已經在技術上呈現出明顯的頹勢，就連體力都因為過於劇烈的跑動而有些不足，他的汗水一股一股湧出來，根本停不下來，以至於每打一個球就要用力搖搖頭，將頭髮根部泌出來的汗水甩掉，免得流到眼睛裡影響比賽。
或許是錯覺吧，觀眾們甚至覺得孫天龍發球前的準備姿勢已經顯得有些佝僂了，彷彿是已經累到直不起腰來。
這是第三局比賽開始的時候。
他們看到孫天龍託球的左手呈現略微不自然的扭曲，心裡很清楚，這是因為孫天龍剛才救球的時候左手在地面上撐過太多次，大概傷到了手腕經脈，手掌或許也已經擦破，但因為這隻手不影響比賽，所以孫天龍並沒有以受傷為由主動叫停，拖延時間。
在這場球中，他執拗的維持著最高標準的職業道德，哪怕這時候傷停是符合規則的，但孫天龍卻覺得這算是一種鑽空子的行為。
他可以輸給王超，因為技不如人，但他不願意做任何他覺得會絲毫影響平衡的事情，這不是因為他迂腐，而是因為他必須要給予這場比賽最大的尊敬。
畢竟，這是他職業生涯最後一場球，遇到的也是職業生涯最強的對手。
他沒有潔癖，但這一刻他選擇給自己加一些精神潔癖。
何敬平和朱澤石靜靜的看比賽，已經有超過五分鐘沒有說話。
王超能贏，他們是開心的，但是看到龍隊的堅持，他們依然有些動容，並因此有一些難以避免的傷感。
孫天龍的雙圈大滿貫，乒壇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夢想，終究是在此刻破滅了，臨門一腳卻成了永遠的遺憾。
這就是競技體育，它公平、公正、熱血、積極，讓人嚮往。
但它也殘酷、殘忍，在成功者的光芒掩蓋之下，是無數失落者的意難平。
那些一輩子平庸的人並不會讓人同情，唯有到達過山巔的人無奈下山的時候，才會讓人格外的意難平。
人生可以有大團圓，故事可以有大團圓，唯有競技體育的結果，永遠不會有大團圓。
因為這條路上永遠有千軍萬馬，但通往最終榮耀的路，卻只有一條。
這是屬於競技體育的基本規則，是這項運動存在於世的無可動搖的基本盤。
這是無解的事情。
第三局也結束了，比分11：2，在這場球中，孫天龍申請暫停，但從比賽內容看，卻並沒有拿出什麼新東西來，他只是獲得了一分鐘的休息時間，稍稍補充了一下體力。
等到第四局開始，場館裡達到了乒乓球專案開賽以來最沉默的一刻。
絕大多數球迷的心態都是複雜的，他們親眼見證了一尊無敵大魔王的倒下，卻有些難以相信這個神一樣的男人竟然真的有倒下的一天。
過去七年他們時時刻刻盼望著這一刻，但當這一刻真的來臨，他們才驀然意識到，自己居然有濃濃的不捨。
原來不知不覺，這個人的無敵歲月，已經成了他們記憶裡無可磨滅的東西，他們嘴裡叫囂著“幹掉孫天龍”，但早已在內心深處不知不覺的認同了孫天龍的屹立不倒。
但現在，這座永不垮塌的山峰終究還是倒了，同時倒下的還有很多人的信念。
就連今年才開始關注乒乓球賽事並且並不關心兒子比賽勝負的王梅，此刻都雙手握拳，盯著賽場喃喃自語彷彿祈禱：“別打他了……兒子，你倒是輕點啊……讓他贏兩分唄……咱老王家做人不能這麼刻薄吶……”
範小仙在旁聽得好笑，聽著聽著“噗嗤”笑出聲來，可笑著笑著，覺得臉上冰涼，一摸，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流下來了。
她轉頭看了下身側，武力還算沉穩，可耿帥瞪著眼梗著脖子直勾勾盯著前方的賽場，臉上早已是一片亮晶晶的痕跡，嘴巴張得大大的，如同蛤蟆一般，偶爾還抽一下，彷彿要閉氣，看起來很滑稽，可那源源不斷從眼睛裡湧出來的液體，以及緊緊握在胸口的雙拳，都證明了他此刻的情緒有多激動。
他本該為好兄弟王超的大優勢而開心的，但他現在的樣子，卻反而悲傷更多一些。
範小仙從未見過耿帥這樣無聲哭泣的模樣，但她完全能理解。
耿帥當年入隊的時候，正是孫天龍如日中天的時候，那些年孫天龍是所有人的偶像，耿帥這批人是看著孫天龍的錄影一路成長起來的。他不同於羅九，羅九與孫天龍朝夕相處，英雄見慣亦常人，早脫去了對偶像的崇拜。
他依然對孫天龍有著異於常人的感情，帶著時光的濾鏡，美好得難以形容。
如果說周杰倫代表了三姜哥的青春，那麼孫天龍同樣代表了耿帥的青春。
如今青春終於要過去了。
“也不知道老秦現在怎麼樣了。”何敬平有些擔心。
他並不知道老秦早在第一局球的時候就因為心臟受不住而去了醫院，他只是覺得，老秦這麼好勝的人，對阿龍有這麼高的期許，如今看到這樣的場面，會不會完全無法承受？
朱澤石想勸一下師弟，但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反倒是比何敬平更擔心幾分。
畢竟何敬平是天生坦蕩的性子，還無法真正對秦華昌的心情感同身受，而朱澤石卻是個內斂深沉的性子，他與秦華昌同樣好名，同樣喜歡盤算，同樣花花腸子多，也同樣對巔峰盛名有著極其濃烈的渴望，於是，朱澤石更能理解秦華昌看到這一幕時的心情。
“如果換成是我，這會是地獄般的場景吧？”
“所以，回國之後，趁著奧運之前的空檔，去看看老秦吧。”
……
“啪！”
孫天龍打出了今天最後一球，出界，自殺，比賽全部結束。
第四局的比分定格在11：1。
王超4：0零封孫天龍，四局大比分分別是11：4，11：3，11：2，11：1，孫天龍的得分一局比一局少，到最後一局，已是接近剃光頭的狀態。
單看分數，決賽的懸殊程度甚至還要超過半決賽，而從比分走向看，這場決賽就像是半決賽的加強版，而王超的所作所為，則極像是在給自己的師兄羅九報仇。
“你把我師兄打得這麼慘，那我就把你打得更慘。”
但實際上王超當然沒有半點這樣的心思。
他之所以打得這麼狠，半點情面都不留，只是因為他知道孫天龍並不需要他手下留情。
百分之百的全力發揮，用最好的狀態打出最無懈可擊的比賽，這是他用實際行動表達的尊重，更是在用無聲的語言告訴孫天龍：放心退役吧，以後的華乒就由我來守護了。
要守護華乒，當然就需要這樣無懈可擊的打球風格。
至於最後一局的11：1，其實也與半決賽的最後一局不同。
那時候羅九心態已崩，是孫天龍送了他一分，避免了光頭。
但今天孫天龍卻從頭到尾都在努力，哪怕他的努力一無所獲，反倒將自己拉入深淵，但他至少在精神上一直是堅挺的。
所以最後一局的這一分，是他自己辛辛苦苦拼出來的，而不是王超讓出來的。
在得到這一分的時候，孫天龍還在賽場上看了王超一眼，對他嘿嘿一笑，雖然模樣極其狼狽，這一笑卻反倒帶著幾分嘚瑟，彷彿是在說：“想打我光頭？沒門。”
裁判吹響了口哨，最後的口哨聲比此前都要更悠長一些。
王超把球拍放在球桌上，走到球檯中線處，跟孫天龍握手。
孫天龍卻沒有伸手，他看著王超露出笑容，並不壓抑，反倒有些燦爛，隨後身軀晃了晃，壓在了王超肩膀上，低聲道：“扶我一下，站不住了……”
原本頗有些悲壯的場景，硬生生被他搞出了幾分滑稽。
王超將他扶住，感覺到雙手所觸之處全是冰涼的汗水。
“王超啊，一定要拿大滿貫啊……”孫天龍在他耳邊喘著氣說話，語氣裡有種大戰之後虛脫而暢
快的情緒，卻並沒有球迷們猜測中那些絕望沮喪的情緒。
他依然是樂觀的，因為他輸得越慘，關於華乒的這份傳承就來得越穩妥。
與外界傳言不同，雙圈大滿貫雖然是孫天龍的夢想，卻並不是他的負擔。
他盡全力拼搏，只是為了無愧於心，而不是為了一個結果。
這榮譽能拿到最好，拿不到倒也無妨。
他枕在王超肩上，如同把守護華乒的擔子交到了王超手上。
這句話他在今年三月份乒超大戰之後說過，如今重新說來，過去與此時的時空彷彿交織在一起，讓人頗有些恍如隔世的唏噓感。
王超卻呆了呆，表情有些古怪，低聲道：“龍哥，我已經大滿貫了……”
孫天龍一愕，雙手撐著他的兩邊肩膀，把腦袋往後仰，盯著王超看了半晌，終於反應過來，啞然失笑：“是你太快了......那咱們重新來一次。”
他搖搖晃晃重新站定，再次把腦袋壓在王超肩膀上，支撐自己搖搖欲墜的身軀，重新道：“王超啊，一定要拿雙圈大滿貫啊……”
王超明明有些想哭的，卻硬是被他弄得“噗”一下笑出聲來，隨後認真道：“好的，龍哥，我保證。”
兩人再次分開，認真握手，這一刻無數光芒在兩人身上閃爍，彷彿是要記錄下這充滿了儀式感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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