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忽然引發情緒，是有原因的，起因是德意志主教練羅爾斯科夫最近在國外論壇太跳了，各種接受採訪，各種吹噓，說虎克的狀態穩定是受了自己的點撥，說自己如何如何一眼就看到了虎克的核心癥結，又說虎克未來必拿大滿貫，而自己就是那個伯樂，以一人之力壓制整個華乒。
這些新聞看多了，老何非常不滿。
在何敬平看來，羅爾斯科夫純粹是瞎貓撞上死耗子而已，歪打正著罷了，連虎克真正的問題都沒看懂，居然還敢大放厥詞，自己如果是個女的，直接就一口鹽汽水噴過去了。
所以何敬平憋著一股勁，就等著王超把虎克滅了，他再上門打臉。
隨著兩人的解釋，林梓君漸漸從震驚中平息下來了。
他道：“那為什麼要防守？”
“道理很簡單啊，因為你打對攻打不過他。”王超攤攤手，有點無奈的意思：“你速度沒他快，力氣沒他大，手感還沒他好，你怎麼跟他打對攻？”
“但他既然腦力消耗這麼大，那你只要守住，撐住，他就一定會崩的。”何敬平道：“沒有人可以在這種狀態下持久，我現在回看去年阿曼公開賽的決賽，孫天龍贏虎克其實並沒有外人看上去那麼艱難，實際上，孫天龍之所以能找到大量的機會追分，是因為虎克這種打法，本身就是一定會露出破綻的。”
所有旳戰術體系都是千錘百煉、經過科學檢驗和大量探索修正之後的結果，如果連戰術體系都沒有，全靠臨場判斷，那麼出錯簡直是不可避免的。
“所以我們只要學孫天龍那樣守住，就一定能抓到他犯錯的時候。理論上說，他攻得越兇，出錯的時候就越多。”王超道：“所以別怕他兇，其實他兇是好事，因為他越兇，就會越快崩潰下來。而他最近幾次公開賽之所以穩定下來了，就是因為羅爾斯科夫讓他別打那麼兇，這碰巧延長了他的狀態持續時間。”
林梓君接受這個觀點，但他皺著眉頭仔細思索了許久，依然覺得自己半點把握都沒有。
“世界上只有一個孫天龍啊……連孫天龍都只能堪堪擋住，也只有他那樣豐富的經驗才能抓到所有的破綻，而且他精通所有的技術，才能把每一次破綻都變成得分。而羅九就不行了，他上個月那場球，壓根就擋不住，既然如此，我跟他打的時候，又憑什麼守得住呢？”
王超依然很淡定，道：”其實很簡單，你只需要降低迴球的質量就行。”
這話出口，四面八方又是一陣低低的驚“咦”，那些球員面面相覷，都看得到彼此眼裡的驚疑不定。
實在是王超和何敬平今天丟擲來的每一個觀點，對外協會球員來說，都帶著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思。
若是不知道這是瑞典公開賽的正式比賽場所，他們完全有理由懷疑這是在拍電影，編劇寫了一場完全用來裝比的文戲，而他們不知不覺成了被拍進去的路人。
可以說，今天餐廳裡的這場對話，極有可能成為乒乓球歷史上的一個名場面，在若干年後，被冠之以“餐廳問策”“王超獻計”之類的名字，類比當初的鴻門宴。
若是虎克從今天開始衰落下去的話，那麼這一刻就會變成極有儀式感的歷史時刻。
林梓君問：“我降低球的質量，他不是更好打我了？”
王超反問：“你拼命提升球的質量，又真能擋得住他的強行起板嗎？”
林梓君想了想，搖頭苦笑：“並不能。”
“虎克打瘋起來什麼球都能起板，也都能打上臺，你給他的球越是高質量，他給你打過來的時候質量也就越高，你也就越難處理，反倒是你給他的球沒那麼難，他攻過來的球也就更正常一些，從這個角度看，你給球的質量真的不重要。”
何敬平解釋道：“虎克是很有奇思妙想的選手，正因為他沒有體系，所以反倒很多時候打法顯得天馬行空，非常難以預判，但實際上，每個人都一定是有習慣動作的，你只需要把球打到他習慣的位置，他就自然會拉出你預料之中的常規球來。”
王超笑道：“這其實是一種提前預判。你給他一個常規球，你就能大概知道他會用什麼手段進攻，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就很容易接住球。但如果你拼命給他加質量，那他拼起命來，給你回過來的球就真的是腦洞大開，不講道理了，到那時候，你就真的徹底接不住了。”
這個觀念其實並不新奇，簡單解釋就是：你逼著虎克打不舒服的球，他也就會給你打不舒服的球。你讓他打舒服了，他也就讓你舒服了。
相比之下，虎克的球雖然非常難接，但最致命的其實是那些完全出人意料的旋轉和變線，至於純粹的力量，無論再大，哪怕拉不動，但用球拍找準角度硬懟還是可以懟過去的。
“其實還有一點，也是你們暫時沒意識到的。”何敬平道：“虎克打球的思路，從頭到尾都是跟所有職業選手不一樣的……他一直都是在打搏殺球。”
林梓君呆了呆，細想一下，恍然大悟。
是了！
一個正常人，就算力氣再大，速度再快，又哪可能真的把每個球都打得像超級球？這本身就不合理。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他一直在搏殺。
也唯有搏殺，才能那麼不講道理。
也唯有搏殺，才會有那麼低的成功率，讓他在掉鏈子的時候連三流選手都敢輸。
之所以大家都沒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沒人像他那麼打球，大家都只是在拼命的時候會稍微搏殺一下，哪有從出道到現在一直在搏殺的？
而虎克之所以這麼打，是因為他小時候練球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怎麼打是對的，他下意識的覺得，自己每一板都要盡全力，要一板子把對方打死才是對的。
但實際上只有比賽的時候才是拼命的，練球的大部分時候選手都只是維持基本的力量，講究的是先把姿勢練出來，再把手感穩定住，把各種技術吃透，最後，才會研究實戰經驗方面的東西。
虎克恰好反過來了。
他一直這麼打，打了十幾年，就算是搏殺，也打成習慣了，別人不能這麼打，因為身體扛不住，但偏偏虎克扛得住，於是他完全沒覺得自己打的不對。
“實際上，剛不可久，柔不可守，這是至理名言，無法違背的。他用這種全程搏殺型打法，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穩定狀態的，所以前陣子外界有人說，虎克如果穩定了會天下無敵，這種說法是錯誤的，因為沒有這種如果，他壓根就穩不住。”
“其實虎克還有一個極深的隱患。”王超補充道：“打搏殺球太傷身體了，估計年紀稍微大點，他就吃不消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想起了龍隊。
正因為想壓制自己，龍隊打了兩場不遺餘力的搏殺球，結果就直接整個上半年的賽程都荒廢掉了。
林梓君完全聽明白了，他左手捏著自己的眉心，右手不停往嘴裡塞吃的，腦子裡思索得越快，嘴巴咀嚼得也就越快，這場景看著有些滑稽，但氣氛卻是嚴肅的。
過了許久，林梓君停下來，抬頭，苦著臉道：“我覺得我做不到。”
王超一臉無辜的看著他。
方法已經給他了，剩下的，王超就真幫不上忙了。
林梓君的球商是非常高的，他有極速，跟得上虎克，他有足夠的智慧去領悟關於預判方面的東西，他雖然沒有入微，卻依然有極佳的手感，理論上說，只要能預判對虎克的球路，他就可以靠硬懟來處理虎克的進攻。
當然，也只是理論上而已。
所以在最初聽到林梓君的求教時，王超才會先搖頭，再點頭。
搖頭的意思是你做不到。
點頭的意思是理論上你存在做到的可能。
林梓君嘆了口氣，道：“那麼，就只有這種方法了嗎？”
王超搖頭：“不止。”
前文說過，這個問題有兩層含義。
他已經回答過關於林梓君本人如何擊敗虎克的問題，接下來講的則是理論上其他選手擊敗虎克的另一種方法。
這也是銀球飛舞論壇上那篇帖子的正確答案之一。
“那就是以暴制暴。”王超肯定的道：“虎克的球力道雖然夠足，但並不連貫，所以穩定性必然不足，一旦有人能跟他正面硬懟，最多隻要懟三板，他就一定會露出破綻。”
林梓君苦笑：“這種人應該很難找吧？”
“是的，非常難。”何敬平道：“他要力量夠足、腳步夠穩、連續性夠好，還要有完備的戰術體系，保證自己在連續發力下不至於失衡或是乏力，最後，他還必須要有一錘定音的殺板，否則，即便他打亂了虎克的節奏，也未必打得死虎克。”
“還有一點，他需要有很快的神經反應速度。”王超補充道：“他腳步可以沒那麼快，但他的動作反應必須跟上，畢竟，你要跟他硬懟，至少要先渡過前三板，得到與虎克相持的資格。”
……
男子8進4的比賽在次日清晨拉開了大幕。
開局第一場，便是林梓君vs虎克。
這場球林梓君果然打得跟上個月的華國公開賽截然不同。
華國公開賽上，他拼命提速，拼命反擰，與虎克強勢對攻，激情吶喊，但最終，被虎克強行鎮壓了。
這一次他直接放緩了節奏，看上去甚至顯得有些沒有鬥志，他把球更多的給到虎克的正手位，球依然很低很近，但沒那麼轉，也並不很極限的給大角度。
他是在放虎克進攻。
事實證明，王超和何敬平的判斷是對的，當他給虎克高質量的常規球時，虎克反擊過來的只會是更高質量的常規球。
重點不在質量，而在常規。
當虎克開始打講道理的球，他的球也就沒有那麼難接了。
這場球林梓君的防守得分很多，進攻得分極少。
他最終仍然沒打過虎克，輸了個4：2，與上個月華國公開賽上的大比分一模一樣。
但實際上，上個月他是懷著必死的決心背水一戰、超常發揮，打得精疲力竭幾乎虛脫，最後才打出4：2的戰績。
而這次他多半是在嘗試，在場上不斷試探，不斷思索，不斷調整，嚴格說來，他的比賽狀態一般，沒有釋放出來，全程沒有吶喊，沒有激情，但他依然打出了4：2的比分，這隻能證明，王超給他的辦法是有效的。
他會繼續研究，把握好分寸感，下一次遇上虎克，或許就有戰勝的機會了。
當然，前提是虎克能繼續穩下去。
至此，林梓君結束了瑞典公開賽之旅，最終成績只是八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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