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知道，自己今天這場球或許是足足七年來敗得最慘、場面最難看的一場球。
除了第一局還有些戰力之外，後面他幾乎已經是一瀉千里了。
他看起來有些無助，因為王超的反手壓得強勢無比，他全場都在招架，無法從反手位打出哪怕一記絕殺球來。
於是看上去他就像是變成了沙袋，王超則是那個瘋狂毆打的拳擊手。
但他還是想好好把最後一場打完，並且，最後一場他還是要努力尋找機會。
可以找不到，但不可以不找。
因為他早在七年前最後一次戰勝王文棟的時候，就默默發過誓，從今以後，他不會再在面對任何對手時心態崩潰。
之所以發這種誓言，是因為他面對王文棟真的崩過很多次，崩過之後他就哭，秦華昌就安慰他，那時候的他還像個孩子，還沒有如今的霸氣。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年他在廁所偷聽到的那一番對話。
那年他24歲，世界盃前夕，他剛剛被王文棟打崩過一次，甚至想要退役。
他在球館裡練習了很久很久，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直到外面天黑了，場館大部分地方的燈都滅了，他才拖著沉重而沮喪的身軀去廁所。
他沒想到那時候他居然聽到了王文棟的聲音。
另外一個聲音，是王文棟當時主管教練，也是如今的華乒總教練蔡國棟。
“嗯，既然打不動了，那就直接退吧，奧運會冠軍拿了，大滿貫也到手了，你現在轉教練正合適，職業履歷可謂完美無瑕。”
“不急，我得把世界盃打完再說。”
“可是世界盃兩連冠你已經拿過了，三連冠也不是什麼記錄，早有人拿過。何況，你最近不是傷病又犯了嗎？你能拿得到這個冠軍？你現在旳狀態，只怕連四強都很難進去。”
“教練，我並不想奪冠啊，我只是想再多走幾步，至少，走到阿龍面前去。”
“你的意思……”
“呵呵，是啊，可能是我太喜歡操心了吧，阿龍被我壓了這麼多年，臨到要走了，我總得送他一程啊，不然萬一他被我壓廢了怎麼辦？”
“你想多了，孫天龍最近狀態大好，他根本……”
“教練，讓我任性一回吧。”
“可是這樣，你的履歷就不好看了，別人會說你，是因為輸掉最後一場球，意識到自己實力不行了，才被迫退役的。”
“有什麼關係呢？教練，你當年就沒在意過這種事情吧？你也送過那誰來著。何況阿龍太慘了，他可是被我壓了足足七年呢。”
那天孫天龍躲在廁所裡哭鼻子哭了很久，而後來的世界盃上，王文棟果然打得非常慘烈，他傷病復發，打封閉出戰，硬生生磨死了一名極其強悍的對手，幾乎是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孫天龍面前。
那次世界盃他就沒想過奪冠，他竭盡全力，只為了走到孫天龍面前，然後被孫天龍殺死。
這是他送給孫天龍的一次復仇。
最終他被孫天龍4：0血虐。
也是那一刻，孫天龍真正明白了何謂“傳承”。
他是很講究儀式感的男人，他認為華乒需要這個傳承，雖然華乒從未口頭上承認過這一點。
第五局比賽終於開始了。
走上賽場的孫天龍顯得疲憊而釋然。
前面那兩局球，他很焦躁，甚至很憤怒，因為他覺得自己搞糟了，只是一個簡單的打磨後輩都沒做到，他痛恨自己傷痕累累的殘軀，所以他拼了命的撲救、發力，想要逆轉，結果被王超一次次鎮壓下去。
他以為自己今天會變成一個可悲的笑話。
但在起身的那一刻他忽然想通了。
王文棟師兄之所以能壓制自己這麼久，其實並不是因為真的需要壓這麼久，而只是單純的因為自己太菜吧？
是自己突破不了王文棟師兄，所以才會煎熬這麼久的。
但實際上，華乒歷史上，自己是被壓得最狠的一個。
也有人只被壓了兩年，三年，最短的那個甚至只被壓了一年半。
所以其實，時間並不是關鍵因素呢。
真正的關鍵因素，應該是“壓到壓不住為止”。
從“壓制”到“壓不住”，這是一個完整的輪迴，代表著一次傳承的交替。
那麼我壓王超，是不是有史以來最短的輪迴？
第一場我壓住了他，可到第二場，我就已經壓不住了。
是我很弱嗎？
不是的，我現在依然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第一。
那麼……就是他太強了吧。
他已經成長到我壓不住的地步了。
那麼，是不是也就代表，我其實已經做到我該做的事情了？
孫天龍想起了王文棟最後輸給自己後疲憊而滿足的模樣，他與自己賽後握手，卻因為傷病而支撐不住，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自己肩膀上，笑嘻嘻的道：“阿龍，以後就是你的天下了，可不要掉鏈子哦……哎呀，扶我一下，我站不起來了，用點力，扶住，別讓我丟臉。”
那時候的王文棟，豈非與今天此時的自己一模一樣？
又是漫長的十二分鐘過去。
觀眾席上旌旗招展，橫幅漫天，伴隨著歡呼聲鼓掌聲和尖叫聲口哨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甚至對著天空噴出無數彩色碎片，再紛紛揚揚落下。
今日的紅杉體育館，是狂歡的海洋，也是奇蹟的現場。
隕落的是龍，孫天龍。
一飛沖天的也是龍，新世代六龍之首，無雙神龍。
王超在第五局11：3終結了孫天龍的無敵威名，他成為了整個江城市，乃至整個鄂北省的英雄。
不是因為此前沒人贏過孫天龍。
事實上就連齊昊都贏過孫天龍。
因為孫天龍也是人，也有波動，也有失誤。
但今天的王超，卻是真正在孫天龍的全力爆發下完成了大逆轉。
孫天龍甚至沒有選擇戰略性撤退，他是拼了命的。
足足七年來，只有兩個人做到過這件事情。
兩個人都是朱門弟子，都是何敬平的徒弟，一個羅九，一個王超。
這就代表著，從今日起，何敬平將會在世界乒壇享有前所未有的絕世威名，無論他過去有多麼不堪的流言，他都是當今世界當之無愧的第一名帥，力壓秦華昌，正式奪權。
王超和孫天龍握手，他感覺到龍隊的手冰涼。
王超下意識的往前半步，扶住孫天龍的胳膊。
“我沒事，謝謝。”孫天龍輕笑，停頓了一下，然後道：“王超，一定要成為大滿貫啊。”
王超呆了呆，只覺得龍隊這句話中竟然彷彿包含著無數複雜的情緒，卻唯獨沒有對自己的不滿或是恨意，他有些迷茫，依然搞不清楚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他不想再猜下去了，道：“龍哥，我不懂。”
孫天龍又笑了笑，卻不答，只是轉頭看了一眼，道：“哦，老師來了。”
秦華昌已經氣勢洶洶的走了上來。
他長得又黑又瘦，平時就夠嚇人了，此時這副模樣，還真唬得王超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你小子，真要往死裡打啊！”秦華昌的嘴唇蠕動著，於是頷下幾根長鬚一翹一翹的，看起來有些滑稽，但此時的氣勢卻讓人笑不出來：“你以為他在欺負你嗎？你覺得我老秦有這麼不堪嗎？你知不知道他是來幫你的？他其實……”
“老師。”孫天龍溫和的開口，打斷了秦華昌的話頭：“我走不動了，不如你扶我回去吧？”
秦華昌嘴巴張了張，後面的話卻終究說不出來，他咬著牙，惡狠狠的瞪王超，然後從王超手裡接過孫天龍，扶著他慢慢下場。
王超站在原地沒動，眼睜睜看著秦門師徒倆走了下去。
他注意到孫天龍始終在盡全力維持身體的穩定，顯然，是不想讓球迷們看出自己的傷病。
可是，為什麼呢？
王超想象得到，若是球迷看到孫天龍的傷病，或許立刻就會有一部分人開始遷怒自己，說自己打的太狠，把龍隊都逼出病來了。
粉絲有時候是不講道理的，何況在面對龍隊這種人物時，連自己的隊友耿帥陸甲等人都會心生同情，甚至勸說自己故意輸掉。
所以，龍隊是在努力不給我添麻煩嗎？
他希望我贏他的這場球，成為我的名局和榮譽，而不是成為我被球迷們責罵的源頭。
王超用力撓了撓頭，不由得有些煩躁。
他是真的想不通，這麼好的龍隊，為什麼偏偏要主動放出這種必有一傷的勝負手，把局面搞成現在這樣呢？
這時候他想起了秦華昌剛剛的那句話。
“你知不知道他是來幫你的？”
王超腦子裡隱隱有所猜測，隨後彷彿一道閃電剎那間劈過長空，他剎那間就悟了。
他想明白了！
難怪龍隊最後會說那麼奇怪，那麼無頭無尾的一句話。
他說，“王超啊，一定要成為大滿貫啊。”
那不是一句客套話，那是他在交擔子啊……
他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交擔子，因為他已經跟自己打過一場，他在考驗自己。
不，他在壓制自己。
他付出了難以想象的慘痛代價，只是為了狠狠的打壓自己。
不是為了打碎自己的王者之心，而是為了讓自己在無數次失敗和痛苦的煎熬中新生，如同一塊粗胚，在足夠強的鍛打下百鍊成鋼。
然而龍隊沒壓住自己。
於是他明白，交擔子的時候到了。
於是他強撐著跟自己把比賽打完，任憑自己各種虐殺。
他可以因傷退賽，但他不願意，因為他覺得這是一種交接儀式，必須完整，才算傳承。
孫天龍對自己，一如當初王文棟對孫天龍。
就是這樣！
一道香風從身邊飄起，是範小仙過來了。
“王超，發什麼呆呢，都打完了，趕緊走啊。”範小仙道。
王超這一刻卻有些魔怔。
他忽的轉頭，一下抓住了範小仙的手：“仙姐！”
範小仙愕然，隨後笑罵：“你幹嘛？小屁孩一個，還想吃老孃的豆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