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氏為傳承,卻被世家門閥用於區分貴賤,臣對此深惡痛絕,臣出身於微寒,知民間疾苦,故能體會到陛下變法之深意。”
“臣所忠者,是陛下你,不論陛下是何出身,是何姓名,不論國號為何。”
“但李泌不同,他忠的是李唐皇帝。”
“如今李泌假意迎奉,對陛下百般遷就,背地裡卻包藏禍心,欲謀害陛下!”
元載一番慷慨陳詞,語氣逐漸激動。
薛白默默聽了,問道:“說話需有證據,他打算如何害朕?”
“臣斗膽,請問陛下,李泌是否呈獻過丹藥?”
“不錯。”
薛白指了指御案上的一個匣子。
元載凝視著它,瞳孔放大,顯得十分重視。薛白遂命內侍將匣子開啟,裡面是兩顆色澤鮮豔的紅色藥丸。
“陛下,此藥有毒!”元載激動道。
他本也懷疑李泌是否真能行刺,此時才確認終於拿到了對方的大把柄。
“這個嗎?”薛白捏起那枚紅丸,看了看,道:“想必是誤會。”
“臣所言句句屬實,郭子儀之婿張邕私下告訴臣,李泌煉製了毒丸要害……陛下!”
元載說到後來,忽驚呼了一聲,因他見薛白隨手將丹藥丟進嘴裡了。
他急得連忙上前,伸手想去幫薛白將它吐出來,卻又不敢觸碰薛白,急得手足無措。
接著,只聽兩聲脆響,薛白將它咬碎了,在嘴裡嚼著。
“陛下,有毒,快吐出來。”
“元卿莫急,沒毒的,你不妨也嘗一顆。”
元載一愣,看著眼前的紅丸,一時差點以為天子要賜死他。
可薛白已然淡定地吃完了,再次示意他嚐嚐。
元載無奈,只好伸手接過。
“便是有毒,臣願赴死追隨陛下。”
他不愧是曾經追求到王韞秀的人,雖已心知這紅丸大概不會有毒了,卻還表現出情真意切的模樣。皺著一張苦臉,仰頭,毅然將紅丸丟進嘴裡。
這丹藥外面大概是裹了一層糖衣,有點甜。
“咔唧。”
他將它咬碎了,竟覺得有些好吃,口感脆脆的,帶著麥香味。
“這是?”
元載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他還從未吃過這東西。
“麥糖,用麥粉、蜂蜜、牛奶做的。”薛白道,“味道如何?”
“好吃。”
元載嘴上這般答著,心中非常失落,心知這麥糖想必不會有毒了。
他寧願它有毒,毒到他昏厥倒地,重病一場。
只要能除掉李泌,這是他甘願付出的代價。
再一抬頭,元載突然一驚。
他發現,薛白看著他的眼神似帶著某種意味深長的審視,這讓他悚然一驚,下意識地低下頭。
然而,等他再抬眼偷瞥時,卻見薛白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當年朕反觀李林甫的黨同伐異,如今不希望朝堂有這等風氣。”薛白道,“將心思用到造福百姓上,朕需要忠臣,但更要能臣、良臣。”
“臣遵旨。”
元載心中惶恐,連忙應下。
是夜,他怎麼也睡不著,滿腦子想的都是李泌為何會獻兩顆麥糖。
迷迷糊糊中,他腦中浮現起了李泌獻糖時的情形,甚至,李泌那從容不迫的聲音還在他腦海中響起。
“臣設下一計,料定那元載必來汙衊臣……”
元載倏地驚醒,感到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
這次沒能除掉李泌,元載心中忐忑,主動避李泌的鋒芒,在朝堂上並不敢與之爭權。
因此,李泌趁機舉薦了崔祐甫、張巡為同平章事,進入宰相行列。
這兩人都是進士出身,且人品才幹出眾。
雖說崔祐甫是正經的世家大族之子,但對待新政的態度十分公允,並不像其他世族一心維護門戶利益。被李泌說服之後,行事有了很大的變化,很多事由他出面,反而更能被世家所接受;張巡是文人,但在亂時一力守住兩淮門戶,威望甚重,一朝拜相就成了朝堂上定海神針般的人物。
另一方面,李泌又趁機拉攏了元載屬下的諸多理財之臣,如劉晏、楊炎、楊綰、第五綺等等,使得新法的推行順利起來。
一場變亂之後,朝堂與地方上的官員們都怕天子再掀桌子,一怒之下改了國號,儘可能地平息事態,老實做事。
有種“棍棒之下出孝子”的氣氛。
這年到了秋天,薛白親自審查地方田畝、丁口、賦稅,暫時並沒發現有太大的紕漏,遂承認李泌為新政帶來了階段性的進展,讚許了他一番。
李泌面對誇讚,依舊是擺出委屈無奈的態度,應道:“陛下過譽了,臣不求陛下賞賜,唯請陛下不可再動怒了。”
“在你心裡,錯的還是朕太容易動怒,而不是兼併田地、隱匿人口的門戶私計啊。”
“錯的絕非陛下。”李泌道:“但陛下的反應過激了。”
事實上,過了這麼久,薛白如今已經很平靜了。
“今日心情好,請長源兄吃頓飯吧。”
“臣謝陛下賜宴。”
“不必拘束,微服出宮吧。”
李泌本想勸阻的,可是薛白連皇室姓名都拋卻了,這點小事就顯得不值得勸阻了。
他們遂輕裝簡從地去曲江邊找了一間酒樓,點了菜,薛白問道:“有螃蟹嗎?”
“咦,吃螃蟹的人少,但郎君是懂吃的。”那店家笑道,“秋高蟹肥,這可是如今時興的吃食……只是,這位道長也吃蟹嗎?”
“他不忌口。”
“得嘞,兩位稍坐。”
臨窗而坐,風吹得頗為舒服,薛白轉頭往外看去,見曲江邊有許多兒童正在放風箏。
李泌是個安靜的人,若依本心並不想說話,可他如今肩負重責,須維護社稷安穩,遂還是開了口。
“這盛世光景,豈忍心因一己之私心而毀了它?”
薛白問道:“你之所以出山,是因為我丈人勸你,還是你心底裡就是想試手天下?”
李泌道:“我是出家之人,淡泊以明志。”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氣志是良圖。”薛白道:“淡泊之人做得出這樣的詩?”
“那是年輕時了。”
薛白看著窗外,道:“我年輕時狂得厲害,總認為只有我能振興大唐,我是天命所歸,是世上最有資格之人。所以,我一心當皇帝,為此不顧一切、不擇手段。當時想來,拋掉自己的身份毫不可惜,我決定冒充李倩時,對‘薛白’沒有任何留戀。”
李泌道:“陛下確實是天命所歸。”
“但我之所以一定要當這個皇帝,真就為了改變大唐,不是為了享受。當然,私心也有,我不喜歡受到階級壓迫,討厭有任何人比我高貴。”
薛白說到這裡,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我寧死,也不能活在一個明文規定了高低貴賤的世道上,官身、白身、賤隸,因此不顧一切去拼。”
李泌道:“自古以來,人便有高低貴賤之分。”
“你修道,不講眾生皆平等嗎?”
“我出身李氏,但並非皇家的隴西李氏,而是遼東李氏,屬趙郡李氏定著六房,我祖上為西魏八柱國之一。傳到我這一代,世代嚴苛教養。”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薛白道,“你祖輩的努力才有你的今日嘛,我不能一句話抹殺了這些傳承……這就是我們骨子裡的觀念不同,你習慣了尊卑有別,我不習慣。”
“陛下是天下最尊貴之人。”
“說出來你不信,我討厭有人比我高貴,可當了皇帝之後,我也不喜歡比旁人都高貴,沒多大意思。”
薛白還是覺得原來的世界舒服,這是他努力了十多年才發現的。而他也知道,他窮其一生也不可能把大唐發展到那個地步。
“總而言之,我成為我、成為薛白,並非是在置氣、發怒。而是我需要、我喜歡,我覺得舒坦,李倩的身份,就像一件華麗但尺寸太小的衣服,勒得我胳肢窩疼。”
李泌道:“陛下太貪心了,怎能既要功業又想要自在?”
說話間,樓下響起了腳步聲,兩人遂閉口不言。
不一會兒,店家上了菜。
“吃吧。”
薛白拿起一隻螃蟹想要遞給李泌,被他擺擺手拒絕了。
他遂笑了笑,道:“新的事物很多,慢慢接受吧。”
可他也不強求,自顧自地剝著蟹吃。
“對了,方才聊到那問題,你我都是一樣的啊。”
李泌道:“臣與陛下是兩種人。”
“請君看取百年事,業就扁舟泛五湖。”薛白道,“你不也是既要功業,也要自在嗎?你要五湖,我只要自己的名字,你比我貪心。”
李泌一愣,搖了搖頭,道:“我只看取百年事,你望的卻是千年事,何嘗不是太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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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薛白回到大明宮。
他過了太液池,繞到宮苑後方的三清殿。
夕陽照著花樹,他看到李騰空正站在樹下。
他們此前就約好了,今日薛白宿在這裡。
“我來得遲了?與李泌出宮吃了個飯。”
“不遲,我就想早些出來逛逛。”李騰空道:“你卻好自在,想出宮便出宮。”
“你想出宮也可隨時出去的。”
“你怎知我昨日與李季子出宮去看戲曲了?”李騰空莞爾道,“我們大概是最不講規矩的皇帝和女冠了。”
薛白道:“我或許是最不講規矩的皇帝,女冠裡比你不守規矩的卻很多。”
“沒個正經,休得胡說。”
李騰空輕輕捶了薛白一下,被他順勢摟在懷中。
“你好香啊。”他問道:“換了薰香了?”
“因為我在桂花樹下等你,落了滿身的桂花啊。”
“等很久了?”
“不久,恰好有一陣風吹過。”
李騰空如今依舊是這恬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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