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親自去一趟九宮山。”
“叔父,路途遙遠,而且眼下……”
“眼下卸了官職,難得能親自去請他。”顏真卿抬手止住了顏泉明的相勸,“儘快起行吧。”
對於他而言,現今心裡最牽掛的就是還在返程途中的李祚。
他當然很想留下來親眼看看,李祚的儲君之位還能否穩固,但他左右思量,還是得有一個比他更有能耐之人在朝中。
沒兩日,顏真卿便悄然出發了。
時間已經將近年節,洛陽還在下雪,天亮得很遲。他出發時天色還朦朧,在顏宅門外求見的官吏竟還等候著。
那些人來求見,還是希望顏真卿能勸天子收回成命,不再變法。
出了城,一路向南,在路上過了年節。
等到上元節時,顏真卿已到長江邊,在江城稍歇了一夜。
經過數年的治理,江城民間倒是一副安定的情形,逢年過節十分熱鬧。
他打聽了一下,負責這山南東道的變法事宜的乃是劉晏,如今頗有成果,將地方治理得很有國泰民安之象。
然而,若在茶樓酒肆中打聽,也能聽到許多北方來的訊息,據說因反對朝廷的新法,各地變亂不斷。
而朝中關於天子身世的非議再起,已有彈壓不住的架勢。
輿論鼎沸,恐在醞釀一場大亂。
過了節,顏真卿繼續南下,過了長江,直奔九宮山。
他親自登山,花了三天時間才穿過深山老林,好不容易找到了山頂的瑞慶宮。
這已是正興六年,乙巳蛇年。
長江以南並沒有下雪,但春寒料峭,感覺上倒比江北還冷一些,李泌如往常一樣,坐在山頂的巨巖上沐浴朝陽。
若來的是旁人,李泌是不見的,可顏真卿卻另當別論。
“顏公竟來了,看來,薛白是摁捺不住了。”
“長源是訊息靈通,還是猜到了。”
李泌指了指山下的老林,道:“此間可像是訊息靈通的樣子。”
那他就是猜到了。
顏真卿不由感慨道:“還是你瞭解他啊。”
“當年忠王一死,我便知他不是甘願受制之人,早晚會顛覆李氏社稷,因此毅然辭官歸隱。”
“長源當時便知他身世?”
“不知。”李泌道,“重要的是他的心在何處,他心中認同自己是薛白,那他便是薛白,反之亦然。”
顏真卿深以為然,把近年來發生之事說了,道:“我此來,便是想請你出山,維持李唐社稷。”
李泌眼神中浮出悲傷之色,道:“連顏公都不能阻止,我如何能做到?”
“你比我強。”
“我早已是世外之人。何況,他也不會信任我。”
顏真卿道:“我來勸你出山,並非是讓你去說服薛白。”
“哦?”
“我是想讓你去安撫那些反對他的高門世族與百官啊。”
李泌訝然。
他能猜到局勢的發展,可謂神機妙算,可他沒能猜到顏真卿竟是這樣的想法。
“顏公難道覺得,世族公卿比薛白還更好說服?”
顏真卿點點頭,道:“他很堅決。”
李泌道:“再堅決,豈可能以一人之力對抗衣冠世胄、名門公卿?實話與顏公說吧,我坐視不理,便是等著看薛白自取滅亡。”
顏真卿沉默了好一會,說了一番他不曾在薛白麵前說的話。
“因他的身世,我對他不夠有信心。可在頒行新法前,我與他日夜交談,深有所感。他並非以一己之力抗衡世族公卿,新法是站在寒門庶族、百姓奴婢的立場上。”
李泌搖頭道:“新法註定不成,均田制與租庸調是相輔相成,正因田地有多寡,才要改革田稅。可新法一方面以田畝多少收稅,一方面檢括天下田畝丁戶,試圖均田以緩解土地兼併,豈非自相矛盾?”
顏真卿點點頭。
李泌道:“之所以矛盾,因為從一開始便不堅決。明知只改稅法解決不了兼併,又知均田不可能成功,故而,他的檢括,只求稍稍緩解兼併。世族公卿之所以不滿,並非因薛白的身世,而是看穿了他的軟弱。”
這是一語中的之言,顏真卿沒有反駁,而是從身後的包裹裡拿出厚厚一份卷宗,遞給了李泌。
“軟弱的是我們這些朝臣,是我們一直苦勸著他,讓他不可大刀闊斧,而這,才是他真正想要施行的變法。”
李泌抬手,很快又猶豫了一下。
他擔心自己接過這卷宗,清淨的日子就到頭了。
“看看吧。”顏真卿道。
於是李泌接過,放在膝蓋上攤開來,一字一句地看著。
他不由自主地眉毛一挑。
因為那捲宗上第一段話的內容就是把天下田地全都收為公有……
兩人很久沒有再說話,山間時而響起蟲鳴鳥叫聲,時而風吹樹林發出沙沙聲。
雲捲雲舒,日光投在山岩上,兩人的影子漸漸變短,又一點點變長,直到時近黃昏,有倦鳥歸林。
“這是王莽啊。”
李泌終於合上手裡的文書,長長嘆息了一口氣。
閉目養神的顏真卿睜開眼,緩緩道:“我一開始也是這般說的,故而極力反對。但近來,我發現時代不同了。”
李泌有些不解,道:“有何不同。”
於是,顏真卿以有些生澀的說辭對他進行了一番解釋。
初時,聽到“生產力的發展會很快,需要有更為適合的生產關係”之類的話時,李泌顯出了錯愕的表情,之後皺眉思索。
他是極聰明之人,很快便聽懂了其中的道理,陷入了更深的思索。
“我有時真不明白,他的腦子裡是如何想到這些……遠超世人的東西。”
到最後,李泌雖不認同薛白想要的變革,卻還是歎服了一句。
顏真卿道:“這是他真正想做的,且他打算在有生之年做到。”
“瘋子。”
李泌評價了一句,但神態已有些不一般。
人們總是對瘋子有更多重視,而輕視軟弱妥協之人。
“正因他是瘋子,有如此遠大的抱負。”顏真卿道,“我擔心他不會再服軟。”
李泌點點頭,知道薛白若不服軟,與世族公卿們完全決裂,後果就是李唐社稷再遭浩劫,有可能大唐要再改一個國號,也有可能薛白像王莽一樣身死名裂,但哪怕王莽失敗了,也以大新朝把漢朝分為了西漢與東漢。
這些,都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顏公,你居然不阻止一個瘋子,反而跑來勸我出面,讓世族公卿們妥協。”
顏真卿道:“我已經勸那個瘋子妥協了,否則他拿出來的就不是你評價為‘矛盾’的新法,而是這個。公卿世族們不知道,眼下的循序漸變,已是我等嘔心瀝血維持的結果。”
李泌搖了搖頭,道:“我說服不了任何人放棄利益。”
“你是唯一能讓薛白與公卿世族重新坐下來談的人,不論是誰妥協。”顏真卿道,“而我做不到,我是他的老師、丈翁,不被他們信任。”
李泌回過頭,望向被夕陽鋪滿金光的天地山川,似留戀此間風景,不忍離去。
“天要黑了,該回去了。”顏真卿道。
“顏公此番來找我,是為了女婿、外孫,還是為了大唐社稷?”
顏真卿長嘆一聲,吐露了他的心事,也把他身上最重的擔子交到了李泌的肩上。
“玄宗皇帝還在世時,高力士私下與我見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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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鄭州,李家大宅中,李成裕正埋首案牘,寫一封寄往洛陽的信。
正此時,門外有人來稟報了一句。
“阿郎,有個道士求見,自稱李泌。”
“不見,這時候見甚道士……等等,你說的是誰?”
李成裕當即便站起身來,丟下手中的毛筆便迎出去。
不一會兒,他便將李泌迎到大堂上。
“雲從龍,風從虎,長源可是聽聞了朝堂出了亂子,終於出山了。”
李泌也不與李成裕說虛的,坦然點頭承認下來。
“李公這般鬧下去也不是辦法,若信得過我,可舉薦我拜相,介時我自會勸陛下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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