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若是有那路過洛水邊,或是洛陽大街的交衢的行人,一定會看到一個駕著軺車的少年,正在努力的訓練著六御中的‘逐水曲’與‘舞交衢’。
他正是益壽亭侯、於家家主,於桓。
東宮之內,今日是從未有過的熱鬧。
案几之上,擺放著清茶醇酒、肉脯雞子。賓客們雖稍顯拘束,但畢竟氣氛還算輕鬆。
平原王曹叡,臉上更是一直帶著罕見的和悅笑容。
席間,夏侯玄、李豐、曹肇、曹爽、畢軌、何曾、衛烈、毌丘儉等眾賓客互相寒暄過後,曹叡舉起了手中的酒觚笑道:
“今日,諸位難得齊聚東宮,孤心甚慰。來,今日大家不論政務,只談詩酒,務要盡歡而歸!”
“唯!”眾賓客最怕的就是談論政務,曹叡此言倒是頗合眾人的心思。
曹叡之所以不論政務,只談詩酒,便是想試探一下眾人的才華如何,至於實際才幹,日後有的是時候去打磨培養。今日宴會,曹叡不過是想見識見識兩位名揚京都的才子,有誰是浪得虛名,有誰真的是懷瑾握瑜。
“既然如此,大家今日,便行個酒令,以助酒興,如何?”
“既然殿下有此雅趣,臣等自然無有異議。”
曹叡聞言,環顧了一下四周,心中靈機已動,他笑道:“既然如此,那孤便出個題目吧。衛烈,今日,你便做個監酒觴政吧。”【注1:觴政,漢代監酒官名】
“臣,謹遵殿下令。”衛烈離席而起,朝四方拱手笑道:“諸位,酒令大如軍令,今日烈做了這監酒官,無論尊卑,便都要聽在下的了,若是違了酒令,在下可就要施罰了。”
“臣等恭聽殿下令,謹遵衛觴政令。”
曹叡點了點頭,繼而笑道:“今日行酒令,雖無流觴渠,但孤卻想玩一玩這曲水流觴。今日無流水,孤就以這支竹枝,作飛花流水,衛觴政擊小鼓,鼓聲停時,則看竹落誰家,持竹者要賦詩一句,以文武二字為題,座東者詩中要有東字,座西者詩中則要有西字。如若對上詩,自可隨意,若對不上來,則要連飲三爵,諸位,可明白了?”
“臣等明白了。”
“好,今日酒令,孤也就與諸位一同湊個樂子,衛觴政,開始擊鼓吧。”
“諾!”衛烈應了一聲,立即‘咚咚咚’擊起了小鼓。
曹叡微微一笑,緩緩將手中的竹枝遞給了左手邊的曹肇,曹肇又傳竹枝與曹爽,曹爽傳至何曾,再傳又至畢軌之手。
“停。”
就在竹枝傳至李豐手中的時候,曹叡喊了停。
曹叡笑道:“李公子,看來你今日運氣不錯,竟得了個頭籌。”
李豐微笑答禮道:“殿下,是否頭籌,現在只怕為時尚早。”
“既如此,李公子請賦詩吧。”
“諾。”李豐拱手後,低頭沉思了起來。
他的坐席,與夏侯玄一樣,乃是面朝東向的上座,因此他本人便是坐在西方了。
李豐沉吟半刻後,點了點頭,離席起身,吟唱道:
“文飛西霞,武鎮東山。君子明日,手摘桂蟾。”
“好!”曹叡聽了李豐的詩,心中的一塊大石終於落了地。
看來這李豐,果然是個可用之才。
“好好好,不愧是李公子啊,果然好詩!”
眾人紛紛舉起酒觴,敬了李豐一杯。
“殿下謬讚,臣惶恐。”李豐不卑不亢,行禮後歸座去了。
曹叡微笑道:
“李公子好詩,真是珠玉在前了。諸位,咱們繼續吧。”
衛烈聽了令,立即又開始擊起了小鼓。
那竹枝離了李豐之手,緊接著傳入夏侯玄手中,再入毌丘儉之手,又傳回了曹叡之手,上次的座主李豐正好叫了停。
“殿下,還望恕臣之罪。”
曹叡手執竹枝,微笑道:“李公子何罪之有,孤也賦詩便了。”
本就是出題之人的曹叡,並沒有磨蹭太久,坐北朝南的他轉瞬便吟唱了起來:
“眾星拱北辰,群賢輔聖君。文武群賢集,吳蜀二方平。”
“殿下千歲,臣等,敬殿下早日前星正位,祝願大魏一統天下、萬年永安!”
曹叡聽著眾人的賀詞,沒來由的,想起了他十五歲時,數年前,他與父親......,他與皇帝陛下,一同坐於殿頂的那個夜晚。
“叡兒,只有到了最高處,你才能更好的保護自己,保護好自己身邊的人......”
皇帝的囑託,就好像還在耳邊一般,曹叡一飲而盡。
“再來!”
曹叡一飲而盡,豪氣干雲,衛烈再次擊起了小鼓。
這一次,正好輪到了李豐席旁的夏侯玄。
夏侯玄已歷兩輪酒令,自然早就有了成詩。
夏侯玄微整白衫,離席而起,左手執竹枝背於身後,右手執酒觴舉在胸前,鬢髮如龍蛇般隨風飛舞,雙目如日月樣炯炯有神。眾人包括曹叡,不由的都對夏侯玄產生了一絲莫名其妙的敬重。
“皓月西行兮,素金傳音。國士東望兮,天下歸心。”
“好!”曹叡聽了這句詩,不由得對夏侯玄的評價又高了一層。
“夏侯公子,皓志如月,氣吞天下,果然名不虛傳!”
曹叡原來以為,夏侯玄不過以文采見長而已,今日看來,此子,真是心懷天下,氣吞河山。
真乃,明日之國士也。
————
曹丕還師西向,龍舟船隊不覺已駛了三日。
“前方,是何郡界?”
曹丕立於龍舟之上,遠眺著遠處阡陌交通的好地界,不禁開口問了問身旁的散騎常侍、秘書監王象。
“啟稟陛下,前方,乃是南陽郡界。”
“南陽……”
曹丕聞言,原本微笑的臉上頓時生了一絲陰雲。
如今的南陽太守,正是當今竭力輔佐過曹植的楊俊,楊季才。
楊俊乃是河內獲嘉人。乃是陳留大名士邊讓的得意門生。
此人本來也是個大才,如若得曹丕歡心,早就入臺入閣,出將入相了。
只可惜,當年種種,早已成了曹丕心中拔不去的尖刺。
當年,尚是臨菑侯爵的曹植,與這楊俊乃是莫逆之交。
當年,正是武皇帝選嗣未定,心中猶豫之時。這楊俊,便在武皇帝耳旁說了無數臨菑的好話,使得曹丕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的地位愈發岌岌可危。
少有人知道,曹丕當年因此遭受了多大的委屈與惶懼。
因此,曹丕常以此為隱恨,甚至,想要找機會殺了楊俊!
王象見皇帝沉思不語,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又不敢說。
曹丕見王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開口問道:“羲伯,你這是有話想說?在朕面前,不必有所隱瞞,不妨直說。”
王象小心翼翼的施了一禮,這才說了出來:
“伏見南陽太守楊俊,秉純粹之茂質,履忠肅之弘量,體仁足以育物,篤實足以動眾,克長後進,惠訓不倦,外寬內直,仁而有斷。自初彈冠,所歷垂化,再守南陽,恩德流著,殊鄰異黨,襁負而至。今境守清靜,無所展其智慧,宜還本朝,宣力輦轂,熙帝之載。”
曹丕聽了王象的話,只是皺眉不言。
如若今日是旁人說出這番話語,只怕自己早就大發雷霆了。
只可惜,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王羲伯。
王象,洛陽月旦評中,人稱器量和厚,又文采溫雅,因此京師歸美,稱其為本朝儒宗。
早在前朝建安年中,王象與同郡的荀緯,與當年還是魏太子的自己相知相識,自己當時禮賢下士,對此二人多所禮待。
後來,在那一場瘟疫中,自己的門客王粲、陳琳、阮瑀、路粹等相繼病故,而新出之儒士當中,惟王象王羲伯,才氣最高。
後來,自己做了天子,拜了王象散騎侍郎,常侍列侯之職爵。
不僅如此,王象還受詔為自己撰寫了皇覽,也就是那一年,王象成為了自己的秘書監。
從延康元年,再到去年,王象數年如一日,將自己埋在了書房之中,終於將自己的四十餘部書稿編纂完成,通合共有八百餘萬字。
每當曹丕看到王象那為自己而斑白的雙鬢,他都會心懷感念。
可是,造化弄人,王象有今日,萬萬是離不開楊俊的。
王象跪伏於地,心中也想起來了諸多往事。
自己從小,就是個孤兒,後來為人僕隸,十七八之時,還在給人牧羊,一次,主人家見自己牧羊時偷偷讀書,於是拿著皮鞭荊棘,來追趕自己。
【往事依稀】:
“狗日的,老子教你去放羊,你倒好,偷偷讀那破書,跑了老子的羊,你賠得起嗎,啊!快把那破竹簡給我,給我燒了,就饒了你,小畜生,快鬆手!”
一名身著華服的地頭蛇,手持皮鞭,正狠狠的鞭打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奴僕。
“不要打了,求求你,啊!我再也不敢了!”
那少年一面將書簡緊緊護在懷中,蜷縮成一團,一面在皮鞭之下瑟瑟發抖,時而因劇痛痙攣抽搐。
他的身上留下了道道血痕,但握著書簡的手,卻握的更緊了。
“住手!”
這時,一名過路的青年儒士衝了過來,一把攔住了那驕橫地頭蛇。
“你是何人,找死嗎?”
“在下河內楊家,楊俊是也!”
青年儒士不怒自威。
“河內……”
那地頭蛇微微一愣,旋即跪倒在地,磕起了頭,他就算再有錢,也不敢惹這些個大門閥啊。
“以後,還是多行好事!”
那青年儒士扔了一錠碎銀:
“這些,買這少年的奴契,夠嗎?”
“夠!夠夠夠!”
那地頭蛇急忙遣人回了塢堡,取來了少年王象的賣身契。
那青年儒士在朗朗乾坤下,撕掉賣身契的那一刻,少年再也控制不住淚水。
“這位兄臺,可否告知小弟,你的姓名……”
那青年儒士微微一笑:
“在下,楊俊,楊季才。”
【王象自回憶中驚醒。】
後來,楊俊還為自己聘娶妻子,蓋了宅院。自己也終於學有所成,以至今日。人生於天地間,若不報恩,何談為人?
曹丕雖然心中不悅王象保舉楊俊,但還是強行壓下了自己的怒火:
“還是,先去南陽郡看看再說吧。”
聽了皇帝這話,王象不知是嘆了口氣,還是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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