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郊,十里長亭。
不時地,會有幾片薄雲遮擋日頭,但又會片刻之間被陽光刺穿,然後被依舊凜冽的寒風颳碎。
長亭之中,一人與夏侯尚對席而坐,只見那人,身著一件月白色的直裾深衣,襯的整個人多了幾分書生之氣,但聽他的聲音卻絲毫不見文弱。他的嘴唇一直帶著暖暖笑意,但眉宇間卻如冰霜封凍一般,永遠印著一道淺淺的痕。
“夏侯兄,此番赴任荊州,可否,幫在下一忙?”他眉頭緊鎖,看起來心事重重。雖然眼前的夏侯尚,官拜荊州刺史,都督南方諸軍事,位高權重,幫此小忙不成問題,但是若非自己無能為力,他實在不願麻煩故人。
“你我世交,能幫到於兄的,尚,絕不推辭。”夏侯尚不等對方說完,便已爽快答應,言語之間,竟是如此誠懇,如此信任,於圭聽了,頓時心生暖意。
“伯仁此去襄陽,可否幫於圭,打探一些訊息。”
“是有關,于禁伯父吧。”夏侯尚替對方添上一樽酒,他明白,眼前的人,仍是放不下那個心結。
兩年前,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北伐襄陽,進逼樊城,勢如破竹,威震華夏。
于禁,本是先王曹操最為倚重的大將之一,樊城危在旦夕,中原門戶即將要被開啟,先王便命其率領北方精銳七軍,與先鋒龐德援助前線。
于禁抵達荊州之際,時值仲秋,漢水暴漲,淹溺士卒,七軍頗有折損,但主力尚存,仍可一戰。
然而,令誰也沒有想到的是,時有“毅重”之名,縱橫疆場數十年的名將,竟會一夕之間,投降敵將,晚節不保,而先鋒龐德寧死不屈,為羽所殺。
後來,孫權襲殺關羽,于禁便復為東吳所俘,下落不明。
但於圭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家父親,會是貪生毀節之人。
“於兄放心,我定不負所托。”夏侯尚舉樽微笑道:“對了,還要麻煩於兄,替我照顧好幾個孩子呢。”
“伯仁放心。”於圭舉起酒樽,眼神認真而堅定。
“就此別過。”
“珍重。”
酒器相碰,二人一飲而盡。
不遠處,衛隊開始緩緩而行。於圭遠眺著夏侯夫婦的輦車漸行漸遠,一直到塵埃散盡,蹄聲漸遠。
空中的雲,不斷地聚散,日頭偏西,漸漸垂到了山的那頭,映的山川一片殷紅。
————
宣陽門大街,是洛陽城二十四街中,最為繁華的一條大道。
自閶闔門至宣陽門,這條五里長的御道,更是整個洛陽城的軸心。
北接皇宮,南連大市,商賈雲集,寸土寸金。
在御道的西側不到一里,三條街道的交匯處,便是東鄉侯、徵西將軍的府邸。【注1:洛陽街道及東鄉侯府描寫皆參照漢魏洛陽城地圖。】
府邸後園之中,一個十來歲的,身穿黑色忍冬紋窄袖胡服的孩子持弓而立,看他的神情,卻是有些無聊。
這孩子正是此府的三公子,曹羲。
他的父親,便是這府邸主人,先王曹操義子,當今陛下族兄,徵西將軍,東鄉侯曹真。
自從一年前,新王繼位,緊接著受禪稱帝,曹真便升任徵西將軍,西去長安坐鎮了。
自己一共兄弟七人,大哥曹爽跟隨父親去了長安,二哥出生不久便已早夭,七弟曹皚由於身體虛弱,從小便被父親送去江南龍虎山靜養了。
因此這偌大的府第之中,他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了這“一家之主”。
不過,曹羲心裡明白無論是現在,還是將來,自己都不會是這府宅的主人。
因為,這裡將來的主人,註定了是他的長兄,父親的嫡長子,曹爽。
他的心中,一直都很羨慕長兄。不過,並非是因為這家主之位。他羨慕的,是大哥從小時起,便可以得到眾人的關注與期望,得到父親的看重,而不是像自己一樣,被人忽略。
曹羲閉上了有點酸澀的眼睛,舉起弓,企圖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上古“弦木為弧,剡木為矢。”,曹羲手中的,正是一把精美的雕弓。按照禮制,雕弓本來只有帝王方可使用,但是曹真作為皇帝族兄,仍可享此尊榮。曹羲年紀尚小,臂力不足,無法拉開軍隊制式的路弓和角端弓,因此也就偷偷僭越了。【注2:《易·繫辭下》: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蓋取諸睽。此處對弓箭種類描寫參照漢朝,漢弓分:虎賁弓,雕弓,角端弓,路弓,疆弓,強弓。】
曹羲正身而立,步與肩齊,緩緩將弓的正中對準數十步外的靶心,右手扣上弓弦,穩穩地拉開了弓。作為將門之子,他的動作自是無可挑剔。
“咻—”,箭矢如同一隻白尾猛禽,撲向靶心。
不遠處迴廊中,一個略小點兒的孩子歡呼著跑向靶處,只見那箭頭穿靶而發白,正是君子六藝中射技之“白矢”。
“三哥真厲害!”那孩子費了好大勁兒才將那箭矢拔出,又一陣風似得跑到曹羲跟前,用崇拜的眼神望著自家三哥。
“阿彥,你又偷懶,不好好讀書!”曹羲接過箭矢,輕輕地在幼弟額頭上敲了一下,以示懲戒。
“哪裡!”曹彥揉著額頭,不服氣的嚷嚷:“人家只是讀書讀累了,來這裡休息一下。”
曹羲無奈而又不失憐愛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心想這小子,短短一個時辰便休息了好幾次,看來不好好教訓一下是不行的了。正這樣想著,卻見一名家丁匆匆趕來後園。
“三公子,平陵鄉侯府的夏侯少主,正在東堂候您。”那家丁雖一路小跑而來,但語氣卻不緊不慢,甚有條理。
“玄表哥來了!”曹羲瞬間興奮起來,忙將弓箭遞給家丁:“叫阿訓,阿彥幾個,將《詩經·秦風》幾篇誦熟,回來我要考的。”
少年話未說完便疾馳而去,只留下手捧弓箭的家丁,和滿臉不情願的,沮喪無比的曹彥。
於家的府宅,處在洛陽外城一處不大繁華的地段。
不過,對於一個外姓之臣,能夠在洛陽城內擁有府邸,已經算是難得的待遇了。
不光如此,先王還封于禁益壽亭侯之爵,千二百戶的食邑,也足以富貴一方。
然而,自從數年前,于禁降羽,囚於東吳,再加上先王駕崩,於府便開始家道中落,先是食邑租稅失去保障,後來更是連一眾奴僕都各自散去。堂堂一座亭侯府邸,就這樣變得既冷清又破落。
就像,一座多年失修的古剎。
來往行人,僅僅能從那破舊不堪的門匾上,依稀識出一個掉了漆的“於”字。
“吱呀—”書房門被緩緩推開。
不用抬頭,於圭也知道,來者肯定是府上僅存的兩名老僕之一。
“主人”老僕用沙啞的嗓音,緩緩開口:“有客到訪,其中一個孩子,好像是夏侯府的少主。”
於圭輕輕放下書簡。
本來想找個時間,自己親自去見見這孩子,卻沒想到,對方竟主動前來造訪。
“看茶。”
於圭並非是第一次與眼前的孩子見面。
只不過,他記得上次見面時,這夏侯少主,還只不過是個剛過五歲生辰的奶娃。
孩子此刻正用清澈而鋒銳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儒雅大叔,他總是覺得,那大叔溫暖的笑容中,似乎包含著說不清楚的哀慼,與寒冷。
於圭被那澄澈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將目光偏向了別處,卻不經意地瞥見門口還候著兩個孩子,此刻正在怯生生的看著自己,於圭含笑點了點頭,示意兩個孩子可以進來。
“你就是於世叔對吧。”夏侯玄倒是沒有半點怕生的意思:“我父親說,要世叔你教我們。”
“教你們……”於圭笑了笑:“那,你們還不叫我一聲師父?”
“見過師父”幾個孩子倒是很聽話,竟是認認真真的彎腰,行禮。於圭原本只是說笑罷了,沒想到幾個孩子居然如此真誠,他的心裡感到莫名的一絲感動。
原來,在這繁華依舊的洛陽,除了故友,還有人會這樣尊重自己,看重自己……
冰封的眉心,似乎融化了些許,流入了眼眶,又被他吞到了心中。
偌大的府邸,此刻唯有這方小小的院落,充滿了久違的生機。
於圭的神思有些縹緲。
自從三年前,父親被俘,這益壽亭侯府中,除了自己,便只剩下兩名老僕。那三個孩子也是一樣,他們的父母,此刻同樣是在千里之外。望著眼前輕捷的身影,於圭不由得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早年便聽聞,夏侯曹氏,兩家劍術冠絕京城。於圭多年身在洛陽,又與兩家是世交,自然也是親眼見識過的。只是,他沒有想到,眼前的兩個孩子,雖年不過十歲,但劍術已經是可圈可點。
那夏侯玄的劍法雖略顯輕柔,但其輕捷如鳥的步法,已然將這不太明顯的缺陷彌補的近乎完美。而曹羲,一招一式,均是嫻熟之至,一看便知他平日裡沒有少下功夫。兩人一時之間倒是鬥了個旗鼓相當。
更為有趣的是,這夏侯曹氏劍法,是與曹氏歷代詩文密切相關的。比如太祖曹操的劍法、還有當年公子曹植所創的醉劍法、還有當年師承中原第一劍客王越門下弟子史阿的當今陛下曹丕的劍法,再加上曹氏夏侯氏將軍們的軍中武功,再由宮中聘請民間高手編纂,糅合曹氏詩文,便成了如今名震中原的夏侯曹氏劍法。
而眼下兩個孩子使的,便分別是當今陛下所創那一支劍法中的”折楊柳行“和”陌上桑“。
夏侯玄的步法,便是”折楊柳行”中的”輕舉乘浮雲,倏忽行萬億“,身影劍光飄忽難尋其蹤。
而曹羲所用的,正是“陌上桑”中“虎豹嘷動,雞驚禽失”的身法腕法,猛如虎豹,勢若驚禽。
於圭憶起當年在虎豹騎軍中,夏侯曹氏友人們的互相切磋,那連綿不絕的臂腕步法,波詭奇絕的刀光劍影,至今回想起來仍然令人歎為觀止。
不過,眼前的兩個孩子,顯然並不明白如何收放自如。
夏侯玄第一次使用如此鋒銳的利刃,自然是難控分寸,一劍“霜露紛兮交下”劈將過去,竟然將曹羲手中長劍削為兩段!
於圭心下一凜,這素質果然不是凡品。
夏侯玄心中一沉,被削斷的這把寶劍,是舅舅曹真送給表弟的八歲生辰禮,對錶弟來說意義非凡,可是自己卻……
夏侯徽一直坐在石階上胡亂的吶喊助威,此刻看到滿臉痛惜之情的曹羲,也跑了過來:“羲表哥,不就是一把劍嗎,回頭讓哥哥賠你一把就是了,對吧哥哥。”
夏侯玄一臉愧疚,此時竟連道歉的話也不敢說出口了。
“沒事的,阿玄……”曹羲對著斷劍發了一會呆,才開口道。
不知何時起,石階下集滿了成群的螞蟻。曹羲看著那螞蟻軍團,有些出神。好像依稀記得父親曾經說過,螞蟻遷穴,預示著大雨將至。父親身為先王義子,深受先王以法治天下的影響,治起家來也是嚴苛無比,記得從小時候開始,他一望見父親的背影,就不寒而慄。
但是現在……他其實是十分想念父親和長兄的。
“羲弟。”夏侯玄看到曹羲心事重重,蹲到他身邊輕聲問道:“是不是想舅舅了?”
曹羲輕輕地點了點頭。
螞蟻愈來愈多了,從遠處看,竟像一條黑色的蛇蟲,正在蜿蜒而行。於圭抬頭望了望空中灰厚的雲層,那雲中隱隱傳來幾聲悶雷,就如同天公輕聲咳嗽一般。
“快下雨了。”於圭喃喃道。
雨水就這樣,一瞬間如同萬箭齊發一般飛向地面。已至三月,雷雨已經常見,只是今日的雨,竟然是罕見的激烈,不一會兒,院內便多了一層厚厚的積水。三個孩子望著那雨點落入水中的波紋,就像看著一朵朵瞬間綻放而又瞬間凋謝的花,顯得有些出神。
這種靜靜觀察的感覺,似乎很不錯。
孩子們本就懶得回府,此刻又正好“天公作美”,自然是說什麼也不願意走了。下了這麼大的雨,於圭當然也不放心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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