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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何駙馬思撰論語集解、漢舊臣命隕魏都洛陽

作者:昱桓公
何府正堂之內,家主吏曹尚書何晏此刻正在和光祿大夫關內侯孫邕、大將軍從事中郎鄭衝、騎都尉關內侯荀顗、以及中壘將軍曹羲曹昭叔一同暢談。

當編撰新書,為論語做注這個想法在何晏心中開始滋生的那一刻起,何晏心中就好像是埋下了一把種子,又好像點燃了一把熊熊烈火,這個想法讓他想起了年輕時躊躇滿志的狀態。

正因如此,何晏才會一大早便迫不及待的將眾人請到府中商議。修書撰典之事,往往費時費力費神,何晏自然是想越早開始越好。

孫邕學識淵博,又是三朝元老,他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此事的價值,因此毫不猶豫的表示贊成。鄭衝乃是本朝大儒,一聽是要為論語做註解,自然也是熱心的很。荀顗本身是武皇帝得意謀士荀彧的兒子,家學淵源,又是一個熱衷功名的少年名士,自然也不想錯過這樣著書立說的好機會。至於曹羲,雖然是將門之子,但卻是曹真諸子當中文采第一之人,何晏又是他大哥曹爽最為看重的名士,故此這個忙他也樂意來幫。

眼見自己心中所挑人選盡皆贊成自己,何晏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侃侃而談,將心中關於編撰新書的想法盡皆吐露了出來。

幾人從清晨一直交談到了午後,便立即著手開始招募著書的助手,開始編纂工作了。

——————

淯陽侯府。

已然病痛纏身、不復當年意氣風發的家主黃權黃公衡,此刻正斜躺在榻上。

只有當他躺在病榻之上的時候,他才感受到,車騎將軍、淯陽侯,還有開府儀同三司的這些無上的榮耀,只不過是過眼雲煙,累身之贅而已。

床榻並沒有安置在屋內,戎馬半生的黃權覺得房內太悶,他不喜歡那種被木頭包圍的感覺,因此特意要求下人將自己的床榻搬到了庭中的花樹之下,這株花樹還是黃初年間,自己剛剛北降的那一年親手種下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一株花樹的種子,是他從蜀地帶過來的。

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從他率軍北降的那一天起,曾經那個一心興復大漢,眼神中藏有星辰日月的黃公衡,就已經死去了。

眼前這一株花樹,來自西蜀,卻又生在洛陽,像極了如今的自己。

他忘不了那些年昭烈皇帝對自己的恩義,也難以忘卻魏朝歷代天子對自己的試探與猜疑。

他的思緒,此刻飄來飄去,就好像正在做一個長夢。

他夢見自己正手持一杆象徵大漢火德的大纛,正縱馬馳騁著。

但一瞬之後,他又率領著麾下南郡太守史合等三百一十八人、連帶著自己的印綬、棨戟、幢麾、牙門、鼓車,拜服在大魏郢州牧夏侯尚的麾下。

過了一會兒,一些雜亂的聲音又湧入了他的夢中,他聽得出,那正是文皇帝曹丕與自己的對話:

“君舍逆效順,棄暗投明,真可追蹤前朝陳平、韓信也!”

“臣身受劉主殊遇,降吳不可,還蜀無路,是以歸命。且敗軍之將,免死為幸,何古人之可慕也!”

“將軍乃是天下名士,上將之才,朕今加封卿為鎮南將軍,封淯陽侯,加侍中,望將軍無負朕期。”

“朕聞蜀主劉玄德,聞卿歸魏,已遣人殺害卿之妻子。朕心實痛,今再賜卿金帛、車馬、衣裘、帷帳、妻妾。”

“啟稟陛下,臣與故主,相交數年,深知其為人寬厚,不會如此行事,故臣請陛下收回此賞賜。”

過了一會兒,這些雜亂的聲音終於逐漸在腦中淡去了。

幾乎又是彈指之間,他又夢見了一張冷峻的面孔,那正是明皇帝曹叡的模樣。冷峻多疑的曹叡問了黃權這樣一個問題:

“方今天下三分鼎立,究竟誰才是正統?”

那時的黃權不敢有絲毫的猶豫,但卻還是控制不住的猶豫了。畢竟沒有一個君王會容得下一個心懷二心的重臣,更沒有一個君王容忍的了一個輕易背叛而已忘恩負義的小人。黃權思忖片刻之後,正色回答皇帝道:

“此事或可驗證於天象。臣記得往年有'熒惑守心'之天象,結果文皇帝駕崩。而吳、蜀二主卻都平安無事,或許這便是天心所示。”

於是,黃權算是躲過了一劫。

這個長夢中,有令人心潮澎湃的榮耀、還有尚未冷卻的熱血,也有無可奈何的背叛、以及戰戰兢兢的應對。

漸漸地,這個長夢中所有的情節變得模糊了起來,唯有當年自己謁降昌陵鄉侯夏侯尚的場景,慢慢清晰了起來。

那一年,孫權為抵擋昭烈皇帝東征的鋒芒,暫時稱臣於魏,受封大將軍、吳王、荊州牧。而原本的荊州牧夏侯尚則改封了郢州牧。

在黃權的印象當中,位高權重的夏侯伯仁是一個十分平易近人的謙謙君子,當年的他,對待自己這個無家可歸的喪家之犬,甚至沒有一絲半點的倨傲與蔑視。後來自己能夠得到文皇帝曹丕的喜愛與賞識,自然也離不開夏侯伯仁的舉薦與迴護。

而夏侯尚,自然也就成了當年自己北降以後為數不多的摯友。

時光流逝真如白駒之過隙,時至今日,距離伯仁逝世,已然過去十多年了。

今日的黃權,忽然感到心神格外的憔悴,時而小昧片刻,也常常夢見故人入夢。他或許想到了什麼,因此突然提出想要見見故人之子。

自己在洛陽的故友,說白了只有夏侯伯仁。黃邕明白父親所說的故人之子,正是中護軍、昌陵侯夏侯玄。

夏侯玄望著眼前肅穆而寂寥的淯陽侯府大門,心中浮現出的場景,是近二十年前的那個夏日,益壽亭侯府上,一個儒雅溫和卻又略顯傷感的青年,正望著兩個十餘歲的孩子舞劍比試。而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正在廊下大聲的喊著加油。

那一年自己與曹羲略顯生澀的陌上桑、折楊柳行,以及那個一會兒為自己喊加油,一會兒又為曹羲喊加油的小姑娘夏侯徽,已經再也不會出現了。

這座洛陽城就好像一隻巨大的兇獸,不斷的吞噬著洛陽城中王侯將相的興衰榮辱,還有那市井小民的油鹽醬醋。

花樹之下,迴光返照的黃權望著與故人七分相似的夏侯玄,將自己心中許多可說的,不可說的感慨與心事,一樁樁,一件件的吐露了出來。

此刻的黃權,頓時感到內心一陣輕鬆,他躺在榻上,抬眼望著天空中來往不絕的流雲,以及花樹上燦爛絕美的花朵,露出了久違的微笑。那雲端之上,曾飛著的,是他的少年意氣與畢生理想,那花樹之上,綻放著的,正是曾經難忘的美好。

“我死之後,將我與你母親合葬在淯水之南的高山之上,邕兒,日後你事泰初,可如事父兄......”

【注一: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淯水又南徑預山東,山上有神廟,俗名之為獨山也。山南有魏車騎將軍黃權夫妻二冢,地道潛通。其冢前有四碑,其二,魏明帝立,二是其子及臣吏所樹者也。”】

正始元年,車騎將軍、淯陽侯黃權黃公衡在府中逝世,諡號曰淯陽‘景’侯,其子黃邕襲封淯陽侯爵位。

這一年的蜀中,正是芙蓉花開的時節,尚書郎黃崇沒來由的,突然想起了他在北邊為官的父親和大哥。

年輕有為的尚書郎不禁長嘆了一口氣。這蜀都的芙蓉花又開了,不知何年何月,自己一家人才可團聚,不知何年何月,這天下才會重歸一統......

————

自從大將軍曹爽在朝堂大朝會上力壓群儒,將何晏、鄧颺、丁謐、李勝等人安排到機要職位上之後,司馬氏的許多門生故吏,臺閣重臣都被調到了地方。

太傅司馬懿的親家公,司馬昭的岳丈,蘭陵侯王肅,便被外調到了廣平郡做太守。

王肅到任後的第一件大事,不是赴宴,也不是會集官吏,而是親自前去鉅鹿,拜訪當地的隱士名儒,張臶。

這張臶生於漢順帝年間,如今已然過了百歲有餘,當地的民眾都把他當做老神仙。其少年時曾就讀於太學,通習經書讖緯之學。前漢故大將軍袁紹曾多次慕名徵召他做官,但他都沒有前去應命。

自此之後,幷州牧高幹的徵辟,曾經初任丞相的武皇帝曹操的招攬,以及明皇帝太和年間郡中多次的推薦,都被張臶以年老多病為由推辭掉了。

這一日,親自攜帶了牛羊美酒等禮物、著常服上門拜訪的王肅,剛剛進到村口,便聽到了一陣清雅悠揚、剛勁卻不乏柔和的琴音。

不一會兒,王肅循著琴聲所在,甚至都沒有詢問路人,便徑自找到了張臶的家門。張家門戶之北,此刻鳥鳴啾啾,王肅抬眼望去,發現原來是一群戴勝鳥。此時,屋內琴音悠揚,不時還傳來激揚的歌聲,王肅不敢打擾,只得側耳去聽:

“麟鳳逐翔兮,龍飛九天;屓龜負圖兮,馬奔中原......”

【注二:“正始元年,戴鵀之鳥,巢臶門陰。臶告門人曰:“夫戴鵀陽鳥,而巢門陰,此兇祥也。”乃援琴歌詠,作詩二篇,旬日而卒,時年一百五歲。”此處歌謠乃筆者自編,臶之原句已不可考。】

過了一會兒,王肅聽得琴聲歌聲盡皆漸漸平息,這才叩門通報。

但此時屋內卻響起了一陣哭泣之聲,王肅心中大驚,過了好一陣,宅中一個頭纏白巾的年輕人這才打開了門戶。

王肅明白,這位活了足足一百零五歲的名士大儒,就在剛剛逝世了。

王肅本身也通曉儒學,他方才聽到了那歌聲,立刻就想起了明皇帝青龍年間的一件大事,那便是“柳谷瑞石”之事。

他觀察那年輕人神色年齡,心中猜測那年輕人應該是張臶的孫輩。他一揖到地,進而言道:

“還請小兄弟節哀,我乃是廣平太守王肅,前在京都,聞張子明隱居在此,來至尊處拜問,不意子明先生已亡,致痛惜之。逝者已矣,還請小兄弟以慰既往,以勸將來。”

那年輕人聽了來人身份,也立即下拜還禮。

王肅立即便問那年輕人道:

“不知張子明先生,謝世之前,可有遺言?”

“翁翁昨天,一直唸叨著什麼,瑞石非瑞石,龍飛蒼天,馬奔中原,更是暗藏著興廢之大勢......”

王肅聞言,心中大驚的同時,也已然心領神會。

【注二:青龍四年辛亥詔書:“張掖郡玄川溢湧,激彼奮蕩,寶石負圖,狀像靈龜,宅於川西,嶷然磐峙,倉質素章,麟鳳龍馬,煥炳成形,文字告命,粲然著明。太史令高堂隆上言:“古皇聖帝所未嘗蒙,實有魏之禎命,東序之世寶。“事頒天下。任令於綽連齎以問臶,臶密謂綽曰:“夫神以知來,不追已往,禎祥先見而後廢興從之。漢已久亡,魏已得之,何所追興徵祥乎!此石,當今之變異而將來之禎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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