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陵侯府之內,東堂書房鶴鳴軒內,家主夏侯玄此刻依舊端坐在他自孩提少年時就在使用的那張檀木案前,案上擺放著他師父於圭早年使用的那隻青瓷博山薰香爐。這是自己三年前二十三歲生辰時,於桓送給自己的禮物。夏侯玄此刻正提著一支珍貴的狼毫毛筆,在竹簡上緩緩書寫刪修著他的《夏侯子》。
而李惠姑數月之前有了身孕,因此近些日子比較貪睡,夏侯玄照顧惠姑睡下了之後,這才來到書房忙碌了起來。
夏侯玄此刻靈感突發,福至心靈,因此揮毫一氣寫成了整整二千言,他一捺之下,才發現狼毫上的墨水已然用幹了,他順手展筆去案上一隻青蔥如玉的硯臺中蘸墨,不由得又想起了什麼事情。
這隻硯臺,還是自己曾在幷州雁門關結識的牽招牽子經,那一年去隴西郡的時候,親自潛入狄道縣洮水之內,撈上來的河底青石所製成的。此硯臺,石色碧綠、雅麗珍奇、質堅而細、晶瑩如玉、扣之無聲,不僅如此,此硯,呵之可出水珠、發墨快而不損毫、儲墨久而不幹涸,堪稱是件難得的寶物,因此夏侯玄對此物十分喜愛,乃至於有些愛不釋手。
【注一:洮硯,距今最少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最早於甘肅省甘南州卓尼縣洮硯鄉發現古時洮硯,歷來為宮廷雅室的珍品,文人墨客的瑰寶,饋贈親友的佳禮,古玩庫存中的奇葩。歷代文人、學者、書畫家對洮硯賦銘詠詩,讚歎不已。洮硯最流行的時代,乃是自唐朝及以後的朝代。本文中所虛構只是洮水河底石,並非系統大規模生產的成熟洮硯。】
但此刻夏侯玄的眼眸中,卻飽含著哀慼之色。
早在四年前,他的牽招大哥已然在雁門郡守的職務上,染病身故了。好在牽招大哥在死前已然完成了他當年的願望。
夏侯玄至今仍然記得黃初年間,當年在雁門關關城之上,尚是個十幾歲少年的自己,與牽招一同暢飲談心的場景。
“好男兒自當縱橫沙場,為國建功,但,招非唯想要建立武功,亦有一番惠民之志!......”
當年牽招意氣勃發,以豪言壯志下酒的英姿,夏侯玄永遠也難以忘記。
如今的雁門郡,陘北故城,上館新城盡皆修建修繕完畢,遠近之胡人,也已然都對大魏心悅誠服。
那些邊界無家可歸的遺民流民,也早就被大魏造冊在籍,成為了大魏的百姓。而雁門北境城內城外貫通一體的水渠,也早就被牽招修通了。邊境百姓再也不用吃那又苦又鹹的土井水了。
不僅如此,如今的北境雁門,書院興盛,邊境胡漢有才之士得以年年入太學以報國恩,學風可謂大有盛行之勢。
牽招大哥這些年來的夙願,基本上也都實現了。
他在雁門郡,自從擔任校尉一職,直到成為雁門太守,前後共十二年之久,這十二年來,他不僅威風遠振,其治邊之功,也僅僅次於田豫而已,那一年雁門的百姓紛紛都為牽招大哥立碑以表追思之情。
夏侯玄念及此處,心想:生前揚四海威風、死後留萬古芳名,人生在世,大丈夫自當如此!
就在這時,已然有些微衰老之勢的管家顧霆,來到了書房之中,見家主停筆不再書寫,他才開口言道:
“侯爺,聽聞射聲校尉,今晨薨逝在甄府上了!”
夏侯玄聞言,心中並不感到有多少意外。
身為天子親舅的射聲校尉甄像,患上喘咳之疾已然快有一年了,這一年間,皇帝雖然也時時命太醫前去甄像府上探視,但甄像此病本就頑劣,又兼年深日久,已成沉痾,早已是藥石無救之勢了。以他的病情,他能苟延殘喘至今,已經殊為不易了。若不是皇帝時常賜給他許多珍奇藥材,只怕他就常伴先皇后左右去了。
前些時日,甄像親眼見了博士馬均馬德衡所造的指南車、水轉百戲等神物,當時便情緒大為激盪,後來他又伴隨皇帝在宣武場中觀看猛虎斷爪牙,更是受了震怖。不僅如此,曹叡在處理劉龜與解弘二人案子時,時而乖戾時而清醒的態度也讓甄像經歷了大喜大悲,這幾件事,無一不是加劇了他的病情。
因此他回府不久之後,便開始瘋狂的咳起了血,府上下人立即去宮中延請御醫,御醫尚未趕到甄府之內,甄像便已身故了。
府中下人只看到甄像彌留之際用手指著自家的房梁,臉有憂色,至於他手指房梁有何深意,家中人卻難以猜想的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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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皇帝略覺身體有所不適,因此並未上朝,而是一整早都在嘉福殿內休息。
曹叡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以往做夢,他大多記不清夢中的情形。但今日天子的夢卻一反常態,因為就連夢中的母親臉上因為歡笑而牽扯出的細細淺紋,自己都看的一清二楚。
夢中的他,彷彿是又回到了孩童時期。
在天子的美夢中,他是一個在外公甄逸的懷中,以及母親甄皇后、舅舅甄儼、甄像一干人擁簇之下的幸福孩童。
一直到了午後,皇帝睡醒之後,殿外親自服侍皇帝的大內侍韓雍才進來通報了射聲校尉甄像的死訊。
當皇帝聽到甄像臨死之際還在以手指向房梁的時候,他心中明白,舅舅臨死之際,還是沒有忘記勸諫自己,勿要過於奢靡,勿要多修那勞民傷財的宮殿!
皇帝聽了韓雍的話後,臉上先是看不出一點表情,過了半刻之後,韓雍看到平日裡冷若冰淵的天子臉上竟劃過了兩道淚痕,繼而更讓韓雍心驚的是,天子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便昏厥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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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壽宮中,已然鬢髮花白的太后郭女王,聽聞了侍女青鸞的話以後,大驚失色。
自天子尚未踐祚,直到如今的這些年來,郭女王心中一直明白,曹叡雖然表面上對自己極盡孝道,但實際上,這個孩子從來都沒有把自己當做真正的親人。
或許身為聖天子的他,心中可能明白文昭甄皇后的死,並不是當年身為文皇帝寵妃的自己直接造成的。但無論如何,當年自己這個宛若謀士、溫婉大方的貴嬪的存在,多多少少還是讓先帝心中對容易吃醋、偶有怨言的甄皇后的厭惡增添了幾分。
滿臉憂懼的郭女王眉心緊皺,一是因為無子的她對曹叡這個自己從小照顧到大的孩子感情匪淺,二是她明白,遼東公孫氏近年來對幽並之地一直虎視眈眈,曹叡的兩個養子齊王芳與秦王詢都還過於年幼,國家此刻無論是內是外,都還存在著極大的隱患。
皇帝此刻,絕對不能倒下!
“青鸞,速速命人準備簡易車輦,哀家要去嘉福殿探望陛下!”
“是,太后殿下!”
青鸞不敢耽擱,不到半個時辰,便準備好了一切。
等郭女王來到嘉福殿之時,太醫此刻正在給皇帝把脈,而皇后毛氏、貴嬪郭氏等皇帝的妻妾妃嬪則一個個面帶憂色的侍立在皇帝身畔。
郭女王等太醫把完脈後,才小聲的詢問太醫道:
“太醫,不知陛下病的如何?”
那太醫看起來神色並不慌張,他鎮定的對太后言道:
“啟稟太后殿下,陛下並無大礙,一是陛下近年來過於沉溺酒色,荒廢了武藝弓馬,身子大不如前;二是此番射聲校尉薨逝,想是陛下純孝,思念起了文昭甄皇后,因此大悲之下,才致昏厥不醒。只是臣所開的湯藥,見效緩慢,陛下怕是需要好好靜養數月才行了。”
郭女王聞言,眉心一皺,她想,如今國家內憂外患不斷,二方未平、儲君未定,國不可一日無君,皇帝修養數月,又豈能行?
“太醫,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那太醫無奈的搖了搖頭道:
“太后,並非是臣下不肯用心,只是陛下這病由來也久,倘若不好生休息,只怕會有隱患吶......”
郭女王聞言,長長的嘆了口氣,心中一時也沒了主意,她不禁嘆道:
“倘若華佗依舊在世,那就好了......”
聽了郭女王“華佗在世”這幾個字,那太醫的眼中閃過了一絲光芒:
“啟稟太后,若說華佗在世,自然是不可能的了,但昌陵侯夏侯泰初的夫人李氏,恰好是華佗再傳弟子吳普、樊阿的女弟子啊,倘若能讓夏侯夫人親自施針,再開新方,或許陛下可好得快些,也未可知!”
郭女王聞言,眉心終於舒展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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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太后派遣了皇帝身邊的大內侍韓雍,親自前來了昌陵侯府上延請惠姑。
就在韓雍尚未出宮城之時,夏侯玄正在家中招待著幾個朋友。
多年以前因“浮華案”被免官的諸葛誕,這些年閒來無事就會來找夏侯玄清談飲酒。今日諸葛誕特意叫來了同樣賦閒的李豐李安國,以及鄧颺鄧玄茂兩人。
對於李豐,夏侯玄早已與他成為了知交好友,但今日來此的鄧颺,雖然才華橫溢、精通老莊之學,與夏侯玄還算話語投機,但夏侯玄早就聽聞過“以官易婦鄧玄茂”的惡名。因此對這個漢朝高密侯鄧禹的後裔並不想有過深的交情,因此他只是與鄧颺虛與委蛇,並無交心之談。
但夏侯玄面上不動聲色,與鄧颺交談時也算熱情,因此鄧颺心中倒以為自己已然成功的結交到了夏侯玄這個名士。
夏侯玄此刻正逗弄著李豐七歲的長子李韜。夏侯玄見這孩子聰穎可愛,因此十分喜愛,因此他與李豐玩笑道:
“拙荊此番倘若生個女兒,便與安國的麒麟兒配成一對兒,你看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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