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高堂隆、楊阜、王基那幾個死心眼。”曹叡一臉的無奈,這幾個月,就因為自己多蓋了幾間宮殿,這幾個人可沒少上奏摺勸諫自己。
他取過案頭那幾卷帛書,依次攤開放置在了案上,一份份抬眼望去。
曹叡先看的,是中書侍郎王基的奏章:
“臣聞古人以水喻民,曰:‘水所以載舟,亦所以覆舟’。故在民上者,不可以不戒懼。……。今寇賊未殄,猛將擁兵,檢之則無以應敵,久之則難以遺後,當盛明之世,不務以除患,若子孫不競,社稷之憂也。使賈誼復起,必深切於曩時矣。”
說起王基,此人乃是本朝後進朝臣中一位出了名的大才子,大孝子。
他乃是東萊郡曲城人氏,少年時他父親王豹便已去世,於是他是由叔父王翁悉心撫養、長大成才的。王基十七歲那年,開始擔任東萊郡府吏,因此職非其所好,他竟直接辭職,就此賦閒。直到文皇帝黃初年間,各地舉薦孝廉之時,王基才被任命為了郎中。
時任青州刺史的王凌王彥雲發現了王基的才能,因此還特意上表推薦王基出任自己的別駕副手。再後來,朝廷得聞王基才名,徵召王基入京為秘書郎,可王凌竟捨不得王基這個大才子離開青州,於是又上表請求把他再次召回青州。
大司徒王朗極力要求朝廷徵召王基入京,而王凌因為貪圖王基之才能,竟賴著不願放人,甚至還因此遭到了大司徒王朗的彈劾!
後來,故大將軍司馬懿徵召王基做了自己的參軍,可王基尚未到任,又立即被朝廷提升為了中書侍郎。至此,王基終於進入了洛陽,成為了京官。
曹叡望著王基的奏章,不由得笑了笑,他心想,這王伯輿寫奏摺的文風,可真是越來越簡潔大方了。
他稍微休息了片刻,又打開了高堂隆的奏章:
“昔周景王不儀刑文、武之明德,忽公旦之聖制,既鑄大錢,又作大鐘,單穆公諫而弗聽,泠州鳩對而弗從,遂迷不反,周德以衰,良史記焉,以為永鑑。然今之小人,好說秦、漢之奢靡以蕩聖心,求取亡國不度之器,勞役費損,以傷德政,非所以興禮樂之和,保神明之休也。”
“高堂生總是這樣,愛掉書袋。”他喃喃道。
曹叡讀完諸多勸諫的奏摺後,並沒有動怒,相反,他為此頗感欣慰,還在回覆的硃批中予以勉勵。
雖然曹叡近年來變得有點奢侈,但畢竟他不算是昏聵之主,還是分的清楚好壞的。
只不過人嘛,總是會有放縱自己的時候,曹叡認為,他自己可以把控好這個尺度。
又過了兩個時辰,曹叡終於批閱完了案頭的條陳文書奏章。他投下玉筆,美美的伸了個懶腰。
他是真的累了。
自從前兩年開始,勤政奮發的曹叡便發現自己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了,而自從自己的殷兒意外夭折後,除了當年他秘密派遣夏侯玄護送出宮的王嬪為他在任城王曹楷府上誕下芳兒之外,他的後宮就再也沒有為他誕下一個龍子。
想來,自己的芳兒,在任城王府的別苑中,已然成長了整整三年了。他的芳兒,如今已然三歲了,想到這裡,連續喪子的曹叡心中就感到了一陣快慰。
如今轉眼間,自己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已經三十餘歲了,可是膝下卻至今沒有一個名義上存在的繼承人,滿朝文武早就為此事上過許多奏摺了,可是讓滿朝文武詫異的是,皇帝面對此事竟並不如何著急,甚至近年來,皇帝甚至都很少再去臨幸妃嬪。
但他們那裡會知道,他們的天子其實早就做好了一切準備。
想起自己曾經死去的孩兒,曹叡心中又是一陣難過,但好在他的膝下尚有齊長公主一女,因此他倒並不如何孤單。有齊長公主曹蘅與自己秘密養在宮外的曹芳這一雙兒女,也許正是他這些年來能夠耐得住寂寞的一個重要原因。
他不由得想起了數年前,由於皇子連喪,惶惑不已的自己讓諸王各自派遣適子入京的事。
曹叡覺得,如今雖然自己依然有了芳兒,但當年秘密傷害自己皇嗣的那個人實在是太過於可怖了,如今自己明面上並無子嗣,本該十分緊張急切才是,早些年他尚可以邊境不安、國事不諧,因此無心留連後宮為由推搪此事,但如今西蜀勁敵諸葛亮已然身故,孫權又暫時無力侵略江南,如果此時自己繼續如此不溫不火,那難免那幕後之人會有所懷疑。倘若因此讓那幕後之人發現了芳兒的存在,那自己數年來的心血,曹氏數十年的江山,豈不是要毀於一旦?
更何況如今芳兒已然年滿三歲,早已不是一個會輕易被人暗害的嬰孩了,倘若自己再不接他進宮加以培養,只怕會耽誤他的成長,看來是時候讓芳兒進宮來了。
念及此處,曹叡心中不得不盤算一下了。
倘若自己想要假裝精心挑選扶養嗣子,那自然最好是舉辦一場有模有樣的考核,如此才能讓文武群臣以為自己真心想從旁系宗子中培養出一位與自己親子無異的繼承人。此舉更可以讓那個一心想要暗害自己親子的幕後之人放鬆警惕。
另外,皇帝還自信,自己的芳兒經過了夏侯玄這個文武雙全的師父、以及家學淵源的任城威王曹彰之子曹楷二人整整三年的精心啟蒙培養,要在考核中脫穎而出,並不是什麼難事。
曹叡繼續思忖了半晌之後,決定將此事繼續交給先前護送王嬪與芳兒的夏侯玄。
曹叡明白,夏侯玄雖然性格孤傲,不為自己所喜,但他的才能與人品在後輩姻親公子之中的確算得上是鳳毛麟角之輩。更何況此時自己這個表弟只是一個閒散的羽林監而已,自己以探討詩詞歌賦為由,秘密宣他進宮,再暗中委派表面上不受重用的他去辦理此事,相信任何人都不會起疑。
皇帝計略已定,於是便立即派遣內侍前去安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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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任大將軍舞陽侯司馬懿,此刻已然奉天子詔,將雍涼二州的兵權交給了郭淮,自己則接受了皇帝賜封的、崇高閒散的太尉官職,回到了洛陽的府邸。
此刻,他正在府中那片白色山茶中心的涼亭中,細細閱覽著一封自宮中內侍韓雍派人秘密傳到青青苑,又從青青苑中秘密傳到舞陽侯府的密報。
那密報上正密密麻麻記載著近些時日皇帝曹叡接見過的臣子名單列表。
司馬懿見這個月的密表中並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於是便隨手將這密件投到了身畔的火盆之中。
那密件頃刻之間就這樣被盆中烈火吞噬成了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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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在洛陽城城南,眾位各地王侯的適子居住的客館內,舉行了一場中規中矩的考校。
而主持考校的考官,正是閒散但卻頗有才名的昌陵侯夏侯玄。
據說,此次考校,正是皇帝曹叡為了挑選出日後繼承大統的嗣子而特意下旨舉辦的一場重要考核,因此夏侯玄麾下主持考試的各個官員絲毫不敢怠慢,在眾人戰戰兢兢的主持下,這場考核並沒有發生什麼意外,得以如期舉行,平順結束。
由於此次考核,主要針對的是那些年齡在七八歲左右的皇族適子,因此那些年級稍長的適子,便直接沒有參與考試。
曹志作為陳王曹植的少子,在輩分上與當今陛下乃是同輩,而他的年齡也已經剛過了弱冠,因此肯定是不需要去參與考核的。
此時的他,正在向主持本場考試的考官,身為主考官夏侯玄屬下的一名考官打聽著一個考生的情況。
“請問大人,考場內,是不是有一位東海王殿下的適子,名叫曹啟的。”
曹志猶沒有忘記,四年前那個在洛水河畔與自己初逢的小侄兒,彼時那個自東海國而來的小曹啟,拿著他那張皺巴巴的、寫著一首短詩的帛紙,認真的向自己討教著,那時的小曹啟,非常希望得到他那個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東海王曹霖的認可。
不知如今,那小子的詩寫的怎麼樣了。曹志不禁心想。
那考官認出眼前的公子正是故陳思王曹植的兒子曹志,因此不敢怠慢,立即認真查閱了一遍考生的名錄,過了半晌之後,那考官搖了搖頭道:
“曹啟?這參考名錄上,並沒有見到這位公子啊?”
曹志感到一陣詫異:
“你說什麼……”
那考官見曹志有些不信,繼續解釋道:
“許是小王爺記差了吧,此時考場中,並無什麼東海王殿下的適子。”
曹志聽了這話,心中不禁愕然。
他此時並不知曉,年僅七歲餘的小曹啟,此刻已然患上了嚴重的風寒,正在適子館驛中發熱、無法起身的他,此刻已然錯過了參考的時間。
八月,庚午日。
由夏侯玄主持的這場考核過後,皇帝曹叡終於從眾多適子中,挑選出了兩個成績最為優秀嗣子,曹芳與曹詢,並下詔冊立皇子芳為齊王,皇子詢為秦王。
曹芳、曹詢兩個孩子進宮的那日,他們從父親【注一:此小說中,曹楷於曹芳而言為養父】任城王曹楷那淚光閃閃的眼中,看到了無窮無盡的不捨。
此刻,年僅三歲的齊王曹芳,望著眼前金碧輝煌的洛陽城,心中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悲傷與膽怯,逐漸被心底升騰而起的那份喜悅與興奮衝的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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兗州,東海國。
不久前,京城洛陽便傳來了小王爺曹啟落榜的噩耗。
原本就脾氣暴躁的東海王曹霖,此刻又在府中大發雷霆,而府上一眾奴僕則在這個一向喜怒無常的王爺腳下膽戰心驚的匍匐著,眾人此刻只是瑟瑟發抖,就連大氣也不敢出一下。
“總有一天,本王要把我失去的一切,都討要回來!”
這句話,曹霖並沒有敢真正的說出口,因為皇帝派來的監國謁者如今時時刻刻都會監控他這個東海王的一言一行,並隨時如實上報給天子。
曹霖此刻憋著滿腔的怒火,遙遙望著西方那遙不可望的洛陽城,在心中吶喊著這句他想喊卻又不能喊的話。
本章已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