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主孫權發洩了一番怒火之後,頭腦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經過丞相顧雍、太子孫登、上大將軍陸議的勸說,孫權明白,自己此番倘若貿然討伐遼東,隔絕江海補給不易,本就難以成功;即便成功,也無法掌控遼東這片“飛地”,反而出力幫曹魏翦除了心腹之患。
最終,他還是壓抑住了自己被欺騙的憤怒,放棄了征伐遼東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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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皇子曹芳順利降生在任城王曹楷府上的數月之後,洛陽舞陽侯府內,一個孩子也呱呱墜地了。
到了今日,孩子已然喝滿月酒的時日。
這孩子是大將軍司馬懿的側室夫人所生,按照排行,是司馬懿的七公子,由於孩子降生當日,府上駿馬盡皆嘶鳴不止,年初已然動身去了宛城鎮守的家主司馬懿,收到家中來信之後,決定給孩子起名為司馬駿。而府中一應事務,司馬懿則全都交由長子司馬師打理。
由於皇帝近年連喪愛女愛子,所以司馬師並沒有過於鋪排,滿月酒宴,也僅僅宴請了大司空穎陰侯陳群府,司馬昭岳父蘭陵侯王肅府,司馬師大舅哥昌陵侯夏侯玄府,以及邵陵侯、長平侯兩個曹府,還有定陵侯鍾府,這些尚存於世的昔日故交好友、或好友子嗣。
大司空陳群年老多病,不便行動,更不便飲酒,因此派遣了嫡子穎陰侯世子陳泰陳玄伯來司馬府祝賀。蘭陵侯王肅,此次則親自前來,不僅為赴滿月酒宴,也為了來順道探望女兒王元姬和女婿司馬昭二人。
昌陵侯夏侯玄、邵陵侯曹爽、長平侯曹肇、定陵侯鍾毓[注一],這些近些年才親自掌家的年輕後輩們,則不敢廢了故舊之誼和禮數,俱各親自準備了賀禮,前來赴宴。
【注一:故太傅定陵成侯,書法大家鍾繇,故司徒、蘭陵成侯王朗,已雙雙在太和二年謝世。】
司馬師與司馬昭兄弟二人,有條不紊的安排好了眾人入席,夏侯徽與王元姬妯娌二人則指揮一眾下人安排著筵席上需用的飲食。
定陵侯鍾毓還帶了自己八歲的幼弟鍾會一併前來。鍾會雖然年幼,但卻絲毫不懼生人,席間眾人一向也早就聽說了這個號稱神童的鐘家幼子,今日一見之下,心中也紛紛對這個聰明的孩子讚歎不已。
此刻頭上扎著兩個丫髻的孩童鍾會,竟端著一觴酒,搖搖晃晃的走到了夏侯玄的席位前,朝著夏侯玄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
鍾會年紀雖小,但行起禮來卻是一絲不苟,極為認真。眾人看著孩子認真恭謹的憨態,盡皆有些忍俊不禁,與此同時,眾人也有些納悶,為何鍾會單單會跑到夏侯玄面前去敬酒。
就在眾人心中疑惑之時,鍾會朝著夏侯玄,恭恭敬敬的將酒雙手舉過頭頂,半跪於地,用與他八歲孩童年齡極為不符的老練辭令說道:
“小子鍾會,拜見昌陵侯,會久聞君侯才名,也曾拜讀過君侯所作《皇胤賦》、《樂毅論》等神來之筆的佳作,君侯既為當今我朝才子領袖,會早就敬佩萬分,想要拜君侯為師,今日有緣終得一見,還請君侯收下鍾會這個弟子!”
夏侯玄雖然一向在洛陽享負盛名,早些年還是清談士子的文壇領袖。但自從數年前陛下下詔嚴禁結黨、互相標榜之後,原本身居尚書郎、散騎常侍等顯貴要職的好友諸葛誕、司馬師等人,皆被陛下罷黜不用。如今鍾會口中對自己說出諸多奉承之語,夏侯玄沒來由的,心中竟生出了幾分不悅之情。
此刻,定陵侯鍾毓依舊神態自若,舉箸端杯,自斟自飲,絲毫不為幼弟的行為而感到意外。
夏侯玄見狀,心中已然明白了一大半,鍾會敬酒之舉,應該是鍾毓為了拉攏自己而精心安排的一個巧局,畢竟,有誰會忍心拒絕這樣一個可愛聰慧的神童來做自己的徒弟呢?
但看穿了鍾毓謀劃的夏侯玄,卻絲毫不為所動。他心中剎那間電光火石之後,已然打算回絕鍾會所請,但他卻笑了笑,舉手接過了小鐘會手中的酒觴。
見夏侯玄接過了酒,鍾毓、鍾會兄弟二人心中都是一陣歡喜,但他們沒有料到,夏侯玄接下來竟會說這樣的話:
“鍾二公子快快請起,公子幼年聰穎,素有神童之名,但玄只一小小羽林監,不過仗著陛下的恩賜、先考曾經立下的功勞,恩蔭得了個昌陵侯的爵位,玄何敢造次,當不得鍾二公子如此讚譽厚愛,這觴酒,玄且飲下,但拜師一事,還望公子切莫再提!”
夏侯玄言罷,舉酒一飲而盡,而鍾氏兩兄弟則瞬間黑下了臉。
夏侯玄明白,自己這樣做,定會得罪了鍾毓這個顯貴無比的黃門侍郎、定陵侯。但自己天性不欲與人結黨,更不喜聽這些誇讚過譽的溢美之詞,就連天子的內弟,皇后的弟弟侍郎毛曾都無法強迫自己,更何況鍾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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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大司空陳群掾吏的傅嘏傅蘭石,已然數日沒有來大司空府公幹了。不僅如此,司馬府七公子的滿月酒宴,他也沒有去送賀禮。
這並不是因為他刻意失禮,而是因為撫養、照看自己長大的叔父,當朝老臣侍中、尚書傅巽,在今晨溘然長逝了。
一向手不釋卷的傅嘏,今日只是穿著喪服在靈堂內發著呆,好友夏侯玄、荀粲、諸葛誕、曹羲、衛烈、高珣等人先後皆來弔唁安慰,但都沒能讓情緒落寞的傅嘏好起來。
曾經在月旦評上,被傅巽評為“品行清風亮節足可名揚四方”的尚書裴潛裴文行[注二],及其十歲的愛子裴秀,一同來到了傅家靈堂,傅巽對裴潛可謂有知遇之恩,此刻裴潛俯在傅巽棺木之前,回想起這位前輩當年對自己的鼓勵與讚譽,心中的悲痛難以忍受,竟失聲痛哭了起來,傅嘏見狀,心中的悲傷也如同決堤的江水一般,再也控制不住了。
【注二:此裴潛為魏國名臣,與前文寫到的東吳校尉裴潛重名,並非一人。】
夏侯玄一日之內,便見到了司馬家因新生命誕生的歡喜、傅家長者故去的哀痛,還有眼前痛哭失聲的純粹老者裴潛,與先前宴會上虛偽老練的八歲孩童鍾會,不知為何,心中竟生出了幾分莫名的傷感。
過了良久,弔唁的眾人紛紛散去,只留下了依舊哀傷,但已然發洩過情緒的傅嘏。
這時,大司空陳群的長子陳泰陳玄伯,走進了傅巽的靈堂,焚香祭拜之後,陳泰俯下身,拍了拍傅嘏身上塵土。
傅嘏這些年做大司空陳群的掾屬,沒少受過陳群的指點與幫助。陳群對這個認真負責的後輩極為看重,傅嘏自然也對陳群這個慈祥的長輩極為尊敬。
傅嘏年幼喪父,後來收到叔父傅巽撫養,又遇到陳群賞識栽培,因此,在他心中,傅巽與陳群,就是他心中的父親。
陳泰身為陳群的長子,一向與傅嘏來往甚多,深知傅嘏的為人,自然也把傅嘏當做是情同兄弟的至交好友。
“蘭石,父親他讓我來看看你,他說,傅尚書這些年為國操勞,也到了該好好休息的時候了,如今國事繁鉅,國家正是用人之時,蘭石切不可因親長之逝,而摧殘身心......”
傅嘏聞言,又痛哭了一陣之後,這才復歸平靜,他站起身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對著亦兄亦友的陳泰,長揖到地:
“玄伯兄放心,蘭石定不負司空重託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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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甲申日,也就是二十三日,許昌南郊的百姓聲稱在摩陂之下的古井之中見到了一條青龍。早春二月間,身在許昌行宮的皇帝曹叡親自動身,前去摩陂井中觀看青龍,至於是否真的見到了青龍,無人知曉,但皇帝依然決定向全天下人宣告這個祥瑞,並直接更改了新的年號:青龍。
這一年,是大魏太和七年的早春二月,也是大魏青龍元年的早春二月。
又是新的一年,春寒料峭之下,天下無數的生靈在這個春日逝去,天下同樣也有無數的生靈降生到了這個世上。[注二]
【注三:此一年,曹淑、曹殷、傅巽、曹植、孫權之子孫慮、東吳虞翻逝世;曹芳、司馬駿、高僧佛圖澄、蜀漢陳壽等人出生。】
皇帝曹叡,此刻獨自一人在許昌行宮的闕樓之上沉思著。
冰冷的夜風,吹到身上,不禁讓他渾身上下都感到無比的寒冷。
夜涼如水,皇帝不禁想起了自己懷抱愛子的那個中秋宴會。這些年,愛子愛子曹穆、曹囧、曹殷、曹淑等孩子的先後逝世,讓年輕的天子一次又一次的飽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他還想起了叔父陳思王曹植臨終至死也沒能達成的為國效命的遺願,自己尚未來得及提拔培養宗室力量,宗室第一才子就這樣溘然長逝了。
如今的他,雖只當了六年的大魏天子,但已然感到了無比的疲倦。
這所有的一切,都讓他的心,變得千瘡百孔、疲倦不已了。
漸漸的,曹叡發愣發呆、流淚,竟已至天明破曉之際了,其間,許多妃子、貴嬪、昭儀都來勸解過,可是她們都被曹叡一一擯退了。曹叡此時已經不再落淚,他望著闕樓下的燈火,半晌之後,緩緩轉身,回頭望了一眼身後。
他想看看那個人會不會來看望自己。
但他什麼也沒有看到,曹叡眼中,此刻滿是失望之色。
她,果然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對自己無微不至了……
而在闕樓之外,已經在外面守候了大半夜的毛皇后,此刻已凍的面色發白,可是她卻終究沒有看到天子下闕樓來,哪怕只是下來望自己一眼。
夜已盡,天將明。
毛皇后咬了咬嘴唇,失望的嘆了口氣,便轉身離去了。
闕樓內,曹叡臉上的淚珠也早已風乾,此刻的他,除了面有倦容以外,又恢復了以前如水般深不可測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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