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間,已是初秋之時。
中秋佳節這天,酉時之末,宮中的宴會和往年一樣,如期舉行。
此刻,太樂丞正指揮著舞者樂者,演奏著最新的大魏太樂樂歌:太和。
此刻,編鐘大呂叮噹如玉,絲竹管絃嘔呀不絕,高臺上下,張燈結綵,君臣盡皆心情愉悅,喜氣洋洋。
“惟太和元年。皇帝踐阼。聖且仁。德澤為流佈。災蝗一時為絕息。
上天時雨露。五穀滋田疇。
四民相率遵軌度。事務澄清。天下獄訟察以情。元首明。
魏家如此。那得不太平。”
郭太后郭女王、以及皇后毛氏,此刻正一左一右的端坐在皇帝身畔的尊位之上。太后的身畔,則散座著諸位文皇帝曹丕的妃子:太妃贊哀王曹協的母親李貴人,出身東漢大族南陽陰氏的陰貴人,北海悼王曹蕤的生母潘淑媛,東武陽懷王曹鑑生母朱淑媛,還有東海王曹霖的母親仇昭儀,元城哀王曹禮的生母徐姬,邯鄲懷王曹邕的母親蘇姬,清河悼王曹貢的母親張姬,以及廣平哀王曹儼的母親宋姬。
一眾太妃之中,除了太后郭女王的嗣子當今陛下曹叡,以及仇昭儀的獨子東海王曹霖之外,其餘眾太妃的子嗣盡皆早殤。而東海王曹霖也早就歸國之藩,因此這後宮的筵席之上,除了時而有之的客套寒暄之外,並不如何熱鬧。
高臺之下,則是大司空穎陰侯陳群、中書監劉放、中書令孫資、侍中衛臻、尚書衛覬、度支尚書司馬孚、尚書桓範、散騎常侍開陽侯卞蘭、王朗之子散騎常侍蘭陵侯王肅、華歆之子博平侯華表、散騎常侍長平侯曹肇、散騎常侍關內侯高堂隆、散騎常侍陽武亭侯何曾何瑞諫、散騎常侍毛曾、衛尉董昭、護軍將軍蔣濟等一干重臣、親貴的坐席。眾人此刻不住的互相寒暄,盡是一片觥籌交錯之聲。
前不久被貶為羽林監的夏侯玄,坐席則一直排在了末尾。曹爽、曹羲的幾個弟弟:曹訓、曹彥、曹則幾人,以及於桓、和逌,還有因浮華案被罷黜的司馬師、司馬昭兄弟,諸葛誕,李豐、李翼兄弟,還有李勝、裴徽、何晏、鄧颺、丁謐等人,盡皆只有列侯的虛爵,沒有實職在身,因此與夏侯玄的席位倒也不遠,夏侯玄寵辱不驚,一面與席旁眾人談笑風生,一面只是泰然自若的賞燈飲酒,絲毫不理會遠處毛曾那戲謔嘲諷的目光。
華燈初上,此刻的洛陽宮城,一片燈火燦爛。筵席之上,此刻果蔬不窮、佳餚時續,一番宴飲之後,皇帝曹叡已是微醉,他起身離席,舉著酒觴來到了高臺之畔,望著亭榭之外的燈火輝煌,他突然想起了兒時的兄弟玩伴們。他想起了與自己交好的叔父曹宇,那個實際上只比自己年長几歲的叔父。他還想起了北海悼王曹蕤、東武陽懷王曹鑑、元城哀王曹禮、邯鄲懷王曹邕、清河悼王曹貢、廣平哀王曹儼,這些自己早逝的同胞兄弟們。忽然之間,天子感慨萬千:
“想朕年少之際,當年鄴都的中秋佳節之會,皆與燕王宇,以及諸王兄弟一同聚宴,如今,兄弟離散、諸王歸國,已快二十餘載,沒有與朕的叔伯兄弟們好好聚一聚了……”
“殷兒,你也該見一見這些長輩們啦。”皇帝懷抱著愛子曹殷,微微笑著說道:“朕知道,朕的殷兒,日後必定會成為一代明君。”
這些年,自己的皇子總是接二連三的早夭。如今曹殷已經平安出生一月有餘,曹叡自然對這僅有的獨子寵愛有加。
那孩子望著父親殷殷企盼的眼神,咯咯咯的憨笑了起來。
曹叡突覺詩興闌珊,於是一邊懷抱愛子踱步於闕中,一邊望著闕南的燈火輝煌,低聲吟誦了起來:
“昭昭素明月,暉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微風衝閨闥,羅帷自飄揚。攬衣曳長帶,屣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泣涕忽沾裳。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
本來今日曹叡心情大好,他原本作一首喜慶的詩來,但心中感懷諸王弟兄,不知不覺便多了幾句感懷之嘆。
眾人漸漸在這場宴會中由微醉變成了沉醉。
夏侯玄舉著手中的酒觴,微醉的他聽著樂者所吟唱的大魏鼓吹曲樂《應帝期》,此刻他的心中就宛若江海奔騰一般,開始情不自禁的跟著黃鐘大呂的音聲吟唱起來:
“應帝期。於昭我文皇。歷數承天序。龍飛自許昌。聰明昭四表。恩德動遐方。
星辰為垂耀。日月為重光。河洛吐符瑞。草木挺嘉祥。
麒麟步郊野。黃龍游津樑。白虎依山林。鳳凰鳴高岡。
考圖定篇籍。功配上古羲皇。羲皇無遺文。仁聖相因循。
期運三千歲。一生聖明君。堯授舜萬國。萬國皆附親。
四門為穆穆。教化常如神。大魏興盛。與之為鄰。”
聽著這歌樂之聲,夏侯玄的思緒飄渺,自己如今雖遭貶謫,但父親夏侯尚、師父於圭、文皇帝他們對自己的期許與鼓勵,依舊宛若還在耳畔。此刻,他的心中與諸葛誕、司馬師、司馬昭等人一般,不僅有建功立業的壯志,也有一絲鬱郁不得志的哀慼。
夏侯玄心中雖思緒萬千,但此刻卻只是笑吟吟的低聲吟唱著《應帝期》,一觴又一觴的飲著米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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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曹叡便發下了一道徵召諸侯王適子入朝的聖旨:
“古者諸侯朝聘,所以敦睦親親協和萬國也。先帝著令,不欲使諸王在京都者,謂幼主在位,母后攝政,防微以漸,關諸盛衰也。朕惟不見諸王十有二載,悠悠之懷,能不興思!其令諸王及宗室公侯各將適子一人入朝。後有少主、母后在宮者,自如先帝令,申明著於令。”
【注一:適子,同嫡子之意。】
文皇帝時,為了防止諸王宗室懷有異志,因此對其皆有頗多限制,因此才會有諸王難以相會之事。
如今曹叡雖想寬鬆其政,可是卻也不敢擅改法度,所以才僅僅下令讓諸王派遣適子入朝居住。
這是陳王曹植的少子曹志第二次來到京城洛陽了,自從兒時那次會節氣之後,父親便再也沒有帶他來過京城,而如今的自己,已經年近弱冠,因此此時來到此處,他竟有些陌生之感。
城外洛水之南,南郊新建的客館,便是供各地王公侯爵之子落腳的地方,曹志望著北面湯湯而過的洛水,以及金碧輝煌的城門與闕樓,恍如隔世,沒想到已經十餘年沒有來過洛陽了,不知兒時在京城的舊友故交,可都還安好?
“大哥哥。”
這時,一個清脆的童音在曹志耳畔響起。
曹志回首低頭去看時,才發現原來是一名五六歲大的幼童,看其服飾,也是皇族子弟,曹志推想應當是自己的哪位族弟或是侄子。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曹志笑了笑,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腦袋。
“我叫曹啟,我爹爹是東海王曹霖。”那孩子倒也不怕生,他從自己懷中取出皺巴巴的幾張帛紙,遞到了曹志手中,緊接著說道:“大哥哥,我聽別人說,你是陳王叔祖家的孩子,我父王總是罵我,說我不會寫詩文,這是我在來京城的路上寫的,只可惜不能拿給父王去看,聽說陳王叔祖的詩文寫的可好了,你可不可以幫我看看我寫的詩呀。”
“原來是東海王殿下的孩子,那你可不能叫我大哥哥了,該叫我叔父才行。”曹志開啟那絹帛,看著帛上略顯幼稚的詩句,微笑道:“我看你寫的很不錯呢,你看你才這麼小,等你在京城多呆幾年,長大以後哇,肯定會寫的越來越好,到時候你回到東海王殿下的封地,他一定會十分歡喜呢。”
小曹啟聽了這位年輕堂叔的話,簡直開心的不得了。他父親曹霖的脾氣十分的壞,他雖然從小就很努力,可是卻很少得到過父親的讚賞,如今連陳王家的叔父都說自己詩寫的好,將來還會更好,他怎麼可能不開心呢。
“小王爺,時辰不早了,快隨老奴回客館吧。”正在曹志與曹啟相談甚歡的時候,一名滿頭花白髮的老嫗來到了兩人身後。
“莫婆婆,啟兒想和堂叔多聊一會,您先回去吧,啟兒待會會自己回去的。”曹啟十分恭敬的朝著那老嫗說道。這位莫婆婆,據說是當年服侍過東海王曹霖的乳母,當年也並沒有隨東海王曹霖前往封國,而是留在宮中,掌管著一些雜物,因此再也沒有和舊主怎麼聯絡。這次東海王派長子來京城,因此這才委託了這位莫婆婆,讓她多加照看曹啟,教他在宮中不要惹出什麼事端。
莫婆婆見這位小主人與曹志相談甚歡,也就沒有再打擾,隨便交代了曹啟兩句,就離開了。
客館之側,有一處不太顯眼的小屋,那莫婆婆見左右無人,便快速走進屋去,過了半晌,一隻白鴿自屋中飛出,只見它在低空盤旋了一會,辨明方位之後,便朝著東海郡方向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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