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記憶,再次浮現在了惠姑的腦海之中。
她依稀記得,有一個沉穩溫柔而又不失剛毅的聲音,對自己說過,那一年是前朝的建安十六年,那是一個冬天。
【往事依稀】:
數十年前,大漢青州州界之內,莒縣縣城之中。縣丞家的千金小姐便這個時候,伴隨著一場大雪出生了,縣丞夫人一臉欣喜的懷抱著初生的嬰兒,全家上下自然是歡喜無限。
“老爺,你說給咱們的女兒起什麼名字好呢?”
縣丞捋著他頷下的長鬚,樂呵呵的看著他的女兒,滿臉笑意的說道:
“哈哈哈,女子當淑惠賢良,就給女兒取名,叫惠姑吧。”
縣丞夫人笑意吟吟的一邊撫摸著孩子的小腦袋,一邊說道:
“好,那就叫你惠姑了,小惠姑乖啦,不哭咯……”
此時,屋內的一家人正自歡聲笑語,為新生命的誕生而慶祝著,屋外則是寒風刺骨,凌厲的北風就這樣不住的呼嘯著,那狂風嗚咽的吼聲,似乎掩蓋了天地間,一切的聲音。
就在此時,一支凶神惡煞、數百人之眾的馬隊,正冒著風雪前行。
他們不知是缺了糧食,還是原本天生就殺戮成性,一進縣城,這夥強到就開始大肆屠戮無辜居民!
而後漢殘破,地方郡縣之兵力極為薄弱,莒縣更是剛剛依附於丞相曹操統轄,剛剛打敗了河北袁紹的曹家勢力還未來得及對這些郡縣做新的部署,這數百人的騎兵到了這殘破不堪的小縣城,自然就如同狼入羊群一般,顯得所向披靡。
“我等乃河北袁氏舊部,今日前來,就是為了找你們這些背棄我袁家的叛徒討債來也,快快出來受死!”
只聽那馬隊領頭之人,一邊凶神惡煞的狂笑著,一邊揮舞手中鋒銳而沾滿鮮血的馬槊,刺殺著莒縣縣城中眾多無辜的平民。
就在這時,得到屬下稟告的李縣丞,也就是剛剛出生的小惠姑的父親,就這樣率領著縣城府衙的數十個殘兵,傲然踏雪而來,向那頭領大喊了一聲:
“這位好漢,勞煩住手!”
這一刻,他彷彿不再是一個文弱的小縣文吏,而是變成了一個英勇無畏的將軍,他在風雪中吶喊著:
“當初是老夫一人,打開了縣城,投靠曹丞相,與莒縣縣中百姓平民無關。諸位袁氏英豪,如若想要討債的話,你們就衝著老夫一人來吧,勿要再傷害無辜了!”
“你這老兒,真是不怕死!”那頭領大喝一聲,挺槊躍馬而來!
縣丞見那賊兵毫不講理,只得舉兵禦敵:
“將士們,保護百姓!”
只不過,數十名縣城殘兵固然忠勇,但又怎會是這百餘名兇悍騎兵的對手,剎那間,鮮血染紅了白雪,數十名殘兵伴隨著許多百姓,一同倒在了賊兵的鐵蹄之下,而李縣丞並沒有嘶喊,也沒有呻吟,他也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倒在了紅雪之中。
“孩兒他爹!”就在此時,不放心夫君的縣丞夫人,懷抱著剛剛出生的嬰兒,撲倒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此刻的她,面對悲劇無能為力,只能悲痛的哭喊著。
“全部殺光,一個不留!”那首領獰笑一聲,旋即挺矛策馬而來,直逼縣丞夫人母女,縣丞夫人眼見無法閃躲,只能用自己的身軀保護孩兒,抵擋賊人馬槊!
剎那間,鮮血四濺,染紅了皚皚雪地。
“哇……”那女嬰聞到了可怕的血腥味,心中恐懼,只是不停的在風雪中哭喊著,可是惠姑的哭喊,並沒有讓那夥狼心獸行的強盜心軟,眼見著那女嬰性命就要不保,就在這時,遠處一陣鐵蹄聲踏來,風雪中傳來一聲呼喝:
“丞相虎豹騎在此,賊人休要猖狂!”
那馬隊頭領以及眾多賊兵一聽“虎豹騎”大名,心中一凜,他們還未來得及喝罵抵擋,首領便被一支漆黑的長槍刺穿了咽喉!
“你……”那頭領用極為恐懼的眼神,望著眼前黑甲黑馬,戴著黑豹面具、宛如一尊煞神的騎士,轟然倒地。
“虎豹騎,是曹賊的虎豹騎!”那夥賊人見頭領已被刺死,驚慌不已,頓時作鳥獸散,霎時間,此地只留下了遍地的屍體,與鮮紅的雪花。
“哇……”那女嬰仍自不停的啼哭著,縣丞夫人一口氣未絕,她拼盡全力,向那數名虎豹騎士兵中的一名年輕將官說道:
“將軍之恩,此生難報……只是……苦了這剛剛出世……不久的孩兒……青州……琅琊,有位神醫名吳普,與……我家老爺……素來相善,勞煩將軍帶著孩子,去找吳普先生……教他幫我們夫婦,將她撫養長大……,將軍……切記,孩兒……名叫李惠姑……”
風聲愈緊,黑甲的騎士懷抱著啼哭的嬰孩,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
“就這樣,我被那人送到了師父處,師父他,不但將我撫養成人,還傳授了我醫術,每次當我親手醫治好那些垂危的病人的時候,看著他們的親人幸福的笑容,我真的覺得好開心,好開心……”李惠姑就這樣和夏侯玄倚靠在一起,先前由於慌了神,太過匆忙,她竟忘記了帶上乾糧清水,便跳了進來,到了這會兒,兩人自然都是又飢又餓,漸漸地,他們更加的神智昏迷了。
“夏侯大哥……看來,我們要死在這裡了……”李惠姑念及此處,不禁心下淒涼,潸然淚下。
“別……哭……”就在這時,夏侯玄睜開了雙眼,他吃力的抬起手臂,用衣袖擦了擦李惠姑臉上的淚水,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哭了……就不好看了……”
漸漸的,已至黃昏。深陷危局中的兩人,在恍惚之間,似乎聽到,遠處有斷斷續續的吟歌之聲傳來,過了半晌之後,他們聽的更加真切了,一個隱隱約約的聲音唱道: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
羽翮已就,橫絕四海。
橫絕四海,當可奈何?
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是的,他們沒有聽錯,這歌聲似乎離他們越來越近了。
夏侯玄依稀之間,只覺得天地茫茫,一片潔白,就好像做夢一樣,他在恍惚之間,甚至想起了那人所唱的,好像是漢代古賢士流傳下來的歌謠。過了一會兒,夏侯玄終是體力耗盡,昏睡了過去。
————
夏侯玄好像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中,他夢見了于禁老將軍,還有師父於圭,東吳大將軍陸議,死在荊州的陸鳴,還有他的阿摩,他還夢到了父親、文皇帝曹丕,以及故大司馬曹休,妹妹徽兒和羽兒,還有表弟曹羲、好友荀粲、傅嘏、諸葛誕、司馬師、司馬昭等人。
最後,他還夢見了寒姨,母親曹玦,以及惠姑。
原本是一個美夢,最終夏侯玄卻好像感到了無休無止的恐懼,身邊的人竟一個個的幻化成了雲煙。
“這……這是哪裡……”
不知過了多久,夏侯玄終於睜開了雙眼,這才發覺自己正處在一個陌生的環境中,這是一間簡易搭成的茅屋,而自己此刻正躺在一張藤榻上。
而方才那個混亂的夢境,自己竟然也忘記了。
“夏侯大哥,你終於醒啦。”就在這時,耳旁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惠姑……”夏侯玄聽到惠姑呼喚,心中激動,企圖翻起身來,卻頓時覺的周身一陣劇痛。
“不要亂動。”這時,惠姑一瘸一拐的,端著一碗藥,含笑走了過來:“來,趁熱把藥喝了……”
夏侯玄接過惠姑遞來的藥碗,一氣飲盡之後,忽然發現惠姑的臉色比起平日,要緋紅了不少,他不禁問道:
“惠姑,你的臉好紅啊。”
李惠姑聞言,臉更紅了,她正要問夏侯玄為何夢中呼喚自己的名字時,一個聲音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哈哈……”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一人推門而入,只見那人長髮披散,臉上微有髭髯,,身披鶴氅,神態超然,儼然一副世外隱者的氣象。
“這就是救我們上來的那個人,此處便是他的住處。”李惠姑解釋道。
“多謝……這位大哥……”夏侯玄努力坐起身來,朝著那人行禮答謝。
“謝什麼,只不過舉手之勞而已,再說……”只見那人突然神情有些忸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再說那獵坑,本就是我所設的,咱們頂多算是扯平啦,哈哈哈……”
“小弟複姓夏侯,單名玄,字太初,不知大哥怎生稱呼?”
“在下,姓山,名濤,字巨源。”那人微笑還禮,一揖而拜。
在此處修養了幾日之後,夏侯玄的身體基本上也已康復了。
林中,二人爽朗大笑,對席而坐。
“只可惜,小弟有傷在身,不便飲酒,否則,一定與巨源大哥一醉方休。”夏侯玄舉著茶杯而言。
“哈哈……”山濤大笑道:“太初兄弟,你我志趣相投,既遇知己,是茶是酒,又有什麼區別呢?”
“巨源大哥,真無愧是鳳隱山林之士,如此灑脫超然,著實令小弟佩服。”
“對了太初兄弟,你既覺得這廟堂之事繁瑣,又為何不抽身事外,反而涉身其中,自尋煩惱呢?”
“巨源大哥。”夏侯玄若有所思:“有些事情,身不由己,一旦你已涉足其中,便無法擺脫,如若半途而廢,只會令自己徒增心中的負擔,反而適得其反。”
“好一句‘身不由己,不得不為’,出世之人固然瀟灑,不過山某以為,心懷天下,才更是大丈夫應當所為,來,我敬兄弟一杯!”
夏侯玄搖頭苦笑,舉起茶杯一飲而盡。
“不過,今日之天下,雖稱鼎立之勢,但這所謂的鼎,其實早已失衡,劉備已死,巴蜀域狹,只能自守,諸葛雖連年北犯,但一人之力又怎能挽回國勢?東吳屢敗,內鬥不休,也難與我大魏爭雄,除此,還有什麼值得太初憂心的嗎?”
“外患固不足慮,可是大魏廟堂之上,早已暗流洶湧,如若有一天,外患內憂一齊而至,我大魏豈不危矣?”夏侯玄舉茶而言:“方才聽山兄所言,甚是明晰,難道巨源兄其實也存有一展雄才之心麼?”
“實不相瞞。”山濤爽朗笑道:“山某雖隱於山林,實則確無隱者之心,若有機會,山濤定會一展胸中抱負!”
漸漸的,日頭已然偏西。
“巨源大哥。”夏侯玄起身,行禮道別:“我與你一見如故,本想再暢飲歡談數日,只可惜還有事在身,只能有緣再會了。”
“既然如此,後會有期。”山濤也不多做挽留,起身而揖:“太初保重。”
“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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