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第二日,便迎來新皇主持的第一次大朝會。
文武百官魚貫而入,或坐或站,耐心等待皇帝升殿。
當朱銘踏進大殿的瞬間,前面幾排大臣看得真切,立即變得神態各異。
有人眉頭緊鎖,有人低頭無視,有人裝作啥都沒發生。
皇帝失禮了,裝束明顯不對!
禮官開始按流程走,朱銘很快發言完畢,輪到群臣們奏事。
禮部尚書胡安國率先站起:“陛下,新修的《大明律》剛剛頒佈,各種服飾禮儀都寫得分明。為天子者,不該帶頭違背。”
朱銘說道:“通天冠太重了,而且不甚美觀。白羅方心曲領亦如此,如同嬰孩的兜涎布。天子戴上這兩樣,便似戲臺上的小丑,滑稽有餘卻威嚴不足。”
此言一出,好些大臣低頭憋笑。
實在是“嬰孩兜涎布”的比喻太形象了。
大朝會上,皇帝戴通天冠,太子戴遠遊冠,大臣戴進賢冠,御史戴獬豸冠。
朱銘一直戴著遠遊冠上朝,做了皇帝居然也不改。
理由嘛,一嫌重,二嫌醜。
還有白羅方心曲領,即脖子上戴著的白色項圈。皇帝、太子和七品以上官員,在大朝會上都必須佩戴,而七品以下官員則沒資格戴。
皇帝的項圈,尤其巨大顯眼。
不但如此,朱銘今天穿的皇帝朝服,整體變窄一大半,不再是傳統的寬袍大袖。少了三分儒雅,多出七分幹練。
朱銘牽著自己的袖子說:“諸卿且看,這樣是不是省卻許多布料?”
翟汝文站出來說:“陛下,服制既已確定,不可貿然更改。天子能隨意破壞服制官員是否能隨意破壞律法?”
朱銘點頭讚許:“首相所言極是。還有禮部尚書,敢於直諫,實屬難得。兩位各賜一元金彩幣以為嘉獎。”
翟汝文和胡安國退下,心情都很愉快,既勸了新君守禮,又得到新君的嘉獎。
誰知朱銘又說:“禮官且記下來,朕今後都會這樣穿。大明服制再修改一下,以前的通天冠棄之不用,遠遊冠的名字改為通天冠。至於太子的冠帽,把進賢冠改動一下,更名為遠遊冠即可。”
“朝臣的曲領,全部除去。朝臣的朝服,也收窄一些。”
“等下次再改《大明律》時,把這些都寫進去。”
陳東出列說:“陛下,為政不可朝令夕改。”
朱銘微笑道:“也賜你一元金彩幣。今日到此為止,接下來誰若勸諫,可就不會再賞賜彩幣了。”
陳東欲言又止,終究還是默默退回。
朱銘說道:“此非朝令夕改。改動以後,一直這般。”
言罷,皇帝掃視群臣,看誰能把話題給接住。
蕭楚和秦檜同時出列。
秦檜連忙後退半步,請蕭楚先發言。
蕭楚說道:“陛下開拓進取,方有服制革新。改冠戴、除曲領、窄衣袍,皆掃清累贅也,以示我大明銳意向前。”
朱銘微笑頷首,還是老蕭懂自己啊。
秦檜跟著說道:“前宋冠袍,暮氣沉沉,做事都不便利。陛下改得好,臣建議常服也改窄一些。”
朱銘笑容更甚:“常服可隨意。是寬是窄,你們自己選。”
秦檜立即退下,心頭頗為激動,知道自己這馬屁拍準了。
他打算回家之後,立即讓裁縫改常服。改得越幹練越好,改得越精神越好,皇帝看了肯定喜歡。
沒有哪個大臣是傻子,見皇帝變得笑容滿面,他們都知道這位新君想幹啥。
今日故意亂穿朝服,無非兩個目的。
一是為了震懾群臣,提醒官員已經換皇帝了;二是為了樹立新風,以後別搞華而不實的東西,做事幹練的官員更得皇帝讚賞。
“陛下聖明!”
一大群官員齊聲呼喊,這些人都想著回家改衣服。
朱銘說道:“散朝吧,各自辦公去。秦檜跟我來。”
諸多大臣看向秦檜,都露出羨慕的眼神。
秦檜腳步輕快,彷彿踩在雲端,一路朝著別的官員拱手,然後追隨皇帝離開大殿。
朱銘跨上御輦:“坐上來。”
“謝官家。”秦檜激動得身體輕微發抖,小心翼翼踏上御輦,正襟危坐在皇帝對面。
朱銘說道:“你的上疏,我已經看了。怎麼突然想到要測繪輿圖?”
秦檜回答:“臣在熟悉全國官道、水利時,發現前宋的《天下郡縣圖》,其中有些繪製得不甚準確。”
中國古代的地圖大致分為兩種。
一種是有比例尺的,跟現代地圖大同小異,而且精度非常高。現代人若是初見,估計會誤以為是衛星測繪的地圖。
這種地圖,只在中央朝廷收藏,高品級官員才能看到。
一種是無比例尺的,山川城池都要畫進去。
這種地圖地方官府和民間都可以使用。從哪兒走到哪兒,相距多少裡,全都標註好了,主要用於出遠門。
宋代的《天下郡縣圖》,出自沈括之手,比例為九十萬分之一。包括兩張全國總圖(大小各一張),還有十八張地區分圖。總圖長4米,寬3米多。
沈括繪製這些地圖,耗時長達十二年。
中途兩次遭到貶謫,其中一次還是編管安置,甚至遭到妻子的侮辱虐待。
在家庭事業皆遭挫折的情況下,沈括堅持把《天下郡縣圖》編完。被特許進京獻給皇帝,獲賜絹布百匹,允許他在秀州自由活動,但依舊不準離開秀州境內。
秦檜說沈括製圖有些不準確,那多半是被編管禁足的原因。
朱銘問道:“這些地圖在哪裡?”
秦檜說道:“臣借去工部了,暫時還未歸還。”
“去工部!”朱銘對司機喊道。
皇帝親臨工部,官員紛紛前來拜見。
由於朱銘一路坐馬車,有些工部官員,甚至還在散朝回來的半路上。
秦檜表情嚴肅,心中卻是得意。
工部有一大半官員,都是閣臣趙佺的心腹,秦檜的個人威望漲得不快。
今天秦檜把皇帝帶來,工部官員必然更信服他。
幾個官員搭著凳子站立,小心翼翼把那副全圖開啟。
三四米長寬的地圖,而且是精確測繪,帶給朱銘極大的視覺衝擊。
朱銘對此還真不懂,問道:“這是怎麼畫出來的?”
秦檜說道:“西晉之時,有大儒裴秀,創‘製圖六體’之法。一曰分率(比例尺),二曰準望(方位),三曰道里(距離),四曰高下(高程),五曰方邪(坡度),六曰迂直(實地高低起伏與地圖距離換算)。”
“繪圖之時,先在圖上佈滿方格,方格的邊長代表裡數。需要派人實地測繪,通常使用指南車。指南車不僅指出方位,車輪轉動還能計算里程。若是需要翻山越嶺,則用別的方法計算。”
朱銘讚道:“好辦法。”
秦檜見皇帝喜歡,連忙又說:“秘閣還有一副唐代的《海內華夷圖》,萬邦皆在圖中。”
“立即帶我去!”朱銘大喜。
於是秦檜又踏上御輦,帶著皇帝去秘閣。
北宋的國家藏書,主要在崇文院。東廊為昭文館書庫,南廊為集賢院書庫,西廊為史館四庫。官員們平時查詢典籍資料,便是跑來這裡搜尋。
此外,還有秘閣,屬於國家藏書的特藏書庫。
官員想進秘閣看書,必須獲得皇帝批准。
朱銘走進秘閣藏書樓,地面、門窗倒是打掃得很乾淨。但他走到偏僻角落,伸出手指在書架一抹,指尖卻沾滿了灰塵。
朱銘也不懲罰誰,只隨口說道:“秘閣要好生維護。”
秦檜指著一個大書架:“《海內華夷圖》便在上面。臣查詢地圖時,在崇文院找到一副《禹跡圖》,是趙佶繼位之初刊刻的。還註明《禹跡圖》只截取了唐代《海內華夷圖》的一部分,臣來秘閣尋找果然找到了。”
“取下來,小心開啟。”朱銘說道。
這次是幾個侍衛動手分批抬走。
按照編號依次在地面鋪開,很快拼接成一幅超大地圖。
朱銘差點一聲“臥槽”脫口而出。
拼接出的完整地圖,大約有100平方米。北及草原,南至交趾,東到朝鮮半島,向西囊括中亞。
一百多個大小國家,還有大量的少數民族政權。
可惜,這幅地圖是唐德宗時期繪製的,許多域外疆土採用盛唐時的繪製。估計當時有所缺失,資料並不健全,中亞地區很多地方相對模糊,只大概註明是某某國家。
朱銘讓侍衛抬來帶著輪子的木梯,這玩意兒平時用於取書。
他爬到木梯最頂端坐好,俯視地面那一百平米的巨幅地圖,靜靜端詳之下居然眼眶溼潤。
除了沒有經緯線,就是一副“現代亞洲(區域性)精確測繪地圖”啊。
良久,朱銘說道:“去請太上皇,還有閣部院寺重臣。”
內閣和通政院官員來得最快,因為他們距離最近。
進入秘閣,必須獲得皇帝的批准,誰沒事兒來這裡溜達啊?而且地圖還藏在角落裡,又畫得無比巨大必須拼接。就連秦檜發現之後,都只打開了其中一兩副。
有一個算一個,在場所有官員,都是第一次看到它。
蕭楚老淚縱橫,喃喃自語:“此盛唐耶?”
剛剛退休的朱國祥,莫名其妙被叫來。
他沒還開口,就聽兒子指著地面說:“上皇且看。”
朱國祥掃了一眼,頓時表情驚訝,隨即朝兒子喊道:“你快下來,換我上去。還有,把我的望遠鏡拿來!”
堂堂大明皇帝,當著大臣的面,被太上皇從木梯扯下。
朱國祥爬到木梯頂部坐好,很快望遠鏡也送來,就這樣拿起望遠鏡認真看地圖。
距離太近了,對焦對不準,又讓侍衛把他連帶木梯一起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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